[荷風的東京散策記][永井荷風] 讓永井荷風又愛又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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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是個讓永井荷風又愛又恨的地方。
生於極欲趕上西方經濟工業技術、文化全面西化的明治年代,永井荷風痛心於所謂的文明,在毫不吝惜地摧毀著這座江戶城,致使面目全非甚至不倫不類,不協調的市街光景讓他深感厭惡。然而,他認為無論如何醜陋、污穢,既然居住於此、朝夕於此送迎,必得於醜陋中尋出幾分美,於污穢中看出幾些趣味。永井荷風的出生地小石川和江戶衰亡期的唯美主義,孕育了他對藝術的狂熱。而何謂日本之美?
深藍茄子結實之秋日、夕靄中萬家燈火時,或高台林木一舉妝點成新綠之初夏晴日。抑或是無數污穢襤褸雜物,有如旗幟般置於屋頂和窗台上曝曬。裸露黝黑身體的男人、綁著骯髒腰帶的女人,還有背孩子的小姑娘??如此壯觀的景致,形成一種出乎意料的美麗和威嚴——小小陋巷已是一渾然調和的藝術世界。
對永井荷風而言,漫步中看到的人事景物,均是令人回想辰巳往昔之物:廟會裡彈奏三味線的盲女、說書老頭、迷上美艷的澡堂女子的木匠兒子??。
市中散步為一種美學的感悟之旅、一種追憶往昔歲月的感官憑藉,以他的話語即「僅是一種時刻想追求寂寞而禁止不了的情慾而已」。
我以蝙蝠傘為杖、足履木屐信步行於市中時,總是攜帶便利的嘉永版的江戶分區圖於懷中。這倒也不是嫌惡現今出版的石版東京地圖,而是特別喜愛昔日木版繪圖。足履日和下?行走於現代街道,若是邊走邊查看往昔地圖,就能不費事地對昔日的江戶和今日的東京做出比較及對照。
譬如:牛?弁天町一帶因道路拓寬,近來已經面目迥異,後街小河還留有根來橋名稱,我對照江戶分區圖,邊走邊察覺這一帶原來就是根來組兵卒住屋,彷彿歷史上的一大發現般暗自歡欣。除此愚蠢無益的興趣外,往昔地圖還有一個便利處,就是風花雪月的名所及神社佛廟的位置,不僅以格外顯眼的顏色標示,時而也會加上類似導覽般敘述從此處得經過幾町或幾家植栽屋之類的說明。大凡東京地圖也不會勝於精密又正確的陸地測量部的地圖吧!但是,看這種地圖實在無法引起任何趣味,更無法想像風景為何。
圖片說明:《江戶名所繪:東叡山寬永寺》,於一八三四年及一八三六年出版的一套江戶地誌。
標示土地高低如蚰蜒之足的記號和專注於所謂幾萬分之一等尺寸的正確性和精密度,反而失去自由自在的妙趣,只會讓看地圖的人感到厭煩而已。看起來好似不精確的江戶繪圖,不僅在有櫻花盛開的上野主動畫上櫻花、在種植柳樹的柳原畫上柳條,還有將從飛鳥山可以遠眺日光筑波的群山,隨即將山巒畫在浮雲那端,這般隨機應變把完全相反的製圖方式和態度並用,真是趣味盎然,且平易近人而易得其要領。由此看來,不正確的江戶繪圖遠比正確的東京新地圖更具直感,更予人深刻印象之手法。其實,現代西式制度,諸如:政治、法律、教育等萬般事物,盡悉相同。現代的裁判制度如東京地圖般繁瑣,大岡越前守(譯注1)的眼力則如江戶繪圖。換言之,東京地圖有如幾何學,江戶繪圖則如圖形。
江戶繪圖和日和下?、蝙蝠傘,都是我散步必備之伴侶。依照江戶繪圖走在未知的後街,自然而然產生一種彷彿置身於那時代的心情。實際上,無論走到現在東京的何處,無有一處美麗風景或莊嚴建築可以讓人產生恍惚之感而不捨離去,因此不得不處心積慮以種種方法,營造出僅有的幾分趣味。然而,對於無論如何百般無聊的閒人而言,現今的東京已是一座不堪散步的都會嗎?依照從西洋文學中得來的舶來思想,譬如:銀座一隅的「LION咖啡」模擬自巴黎咖啡屋、帝國劇場上演歌劇等,對於一心一意夢想把整座東京弄成西洋風的人,此種行為或許有利又有趣。
不過,對於這種空洞的西洋式偽文明,感到有如森永的洋?子、女明星的交際舞般拙劣無味之輩而言,東京的都會趣味,使得其尚古勢力不得不退步。當我們看到市谷外城河正在進行掩埋工程,只要無法預測將來會是嶄新又美觀,珍惜之情自然而然會令人想起往昔城河中的馥郁藕花。
我走出四谷見附,站立在蜿蜒外濠的堤岸轉角的本村町坡上,隨著地勢漸次低落,目光所及從市谷經牛?眺望遠處的小石川高台的景色,可謂東京屈指可數的最美麗景色。市谷八幡宮的櫻花早已散盡、茶之木稻荷神社的茶樹籬笆枝葉茂密之時,沿著城濠道路,放眼遠眺牛?小石川高台,看見新綠滴翠的樹梢上,初夏涼爽的雲彩在天空飄蕩時,我毫無來由就會想起以山手這一帶為中心,江戶狂歌勃興的天明時代之風流。《狂歌才藏集》夏之卷中,不也如是說嗎?
首夏 馬場金埒
繁花化為蘿蔔泥 今朝卷雲似鰹魚
新樹 紀躬鹿
花山香袋春過矣 滿眼盡是青葉青
更衣 地形方丸
夏來抽出衣中棉 忽見袖裡春花紙
江戶改稱為東京,當時的東京地圖也還和江戶繪圖一樣,讓足履木屐的我散步時更添趣味。
我記得父親在小石川住家的門牌,寫著第四大區第幾小區幾町幾番地。東京府劃分成現在的十五區六郡,剛好在我出生當時。在此之前,曾經劃分為十一大區。我將成島柳北的隨筆、落合芳幾(譯注2)的錦繪、小林清親的名所繪等和東京繪圖對照,屢屢感覺到有一種接觸明治初年渾沌新時代的樂趣。
散步市中,翻開當代的東京繪圖一看,多處重要的諸侯宅邸大抵已成為海陸軍用地。下谷佐竹宅邸成為練兵場,市谷和戶塚村的尾州侯藩邸、小石川水戶的館第也都成為今天我們所見的陸軍所轄。聞名的庭苑逐漸遭到踐踏。鐵砲洲白河樂翁公的別墅浴恩園及小石川後樂園並稱江戶名苑之冠,如今成為海軍省軍人喧囂聚集、飲酒作樂的俱樂部。從江戶繪圖轉到東京繪圖一看,任誰都會有如在讀法國革命史般深受感動吧! 若說有時我們甚至會沉溺於更深的感慨之中也可以。為什麼呢? 法國市民不會因為政變而輕易毀壞如凡爾賽宮、羅浮宮般重要的國民美術建築物。雖然,聽聞現代官僚教育經常都是尊孔孟之學、說忠孝仁義之道,然而每每路過御茶之水仰望大成殿大門揭櫫之「仰高」二字,卻看到磚瓦掉落,雜草不除,風吹雨淋任其損壞。然而,竟至世人不以其為怪,吾輩唯有啞然已矣。
[淺草周邊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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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注:
1 大岡忠相(一六七七?一七五二):江戶時代中期的幕臣、大名。
2 落合芳幾(一八三三?一九○四):浮世繪師。
蝙蝠傘當手杖,伴我散步於市中道路。翻開昔日江戶分區繪圖一閱,即知整座江戶無論東西南北皆有甚多寺院、神社分散於四處。若將江戶都中的諸侯館邸、武家屋舍及神社佛閣去除,所剩面積幾乎為零。自明治初年神、佛明確區分以來,特別是近年來的都市更新,不少佛寺遭拆除。儘管如此,至今寺院不僅於市中無所不在,坡上崖下、河畔橋際,到處可見山門及寶殿的屋頂高聳。一座大佛寺附近,常有好幾處被稱為「塔中」或「寺中」的小寺院。甚至有些地方連街町名皆稱為「寺町」,前往下谷、淺草、牛?、四谷、芝各區走一回即可探知。我足履日和下?漫無目的的散步,自然而然就往寺院多的方向走去。
上野寬永寺的樓閣早已毀於兵火,芝增上寺本堂亦再三遭祝融之災。谷中天王寺僅留下傾斜的五重塔供人憑弔昔日風光。本所羅漢寺的螺堂已傾圮,幸而早將寺內五百羅漢移走,現存放郊外目黑某寺院,故仍可見其大半。今日東京市的寺院可稱得上美輪美奐、眩惑人目者,僅有淺草觀音堂、音羽護國寺的山門及其他二、三處而已。
圖片說明:上野寬永寺根本中堂。
從歷史或美術而言,東京的寺院無法引人興趣,自是理所當然。我並不想有秩序地遍訪東京市內的寺院,也無企圖強要找出不為人知之寺院。僅在路過櫛次鱗比的破舊窮困人家的小巷時,驀然瞥見路邊半傾倒的寺門,心中暗忖此處竟然也有寺院嗎?悄悄佇立門口往境內一窺,青苔滿布、古池水中草花茂密,不由讓人欣喜。此和觀賞京都、鎌倉一帶頗負盛名的寺院迥異,因為散處東京市內的微不足道小寺院,另有一番情趣。此不單純是從寺院建築或歷史所感受到的趣味,換言之,可說近乎觀賞小說中敘景或戲劇中舞台布景般的趣味。當我散步在本所深川一帶護城河邊時,看到汐潮之水漫過低岸溢出道路,貨船或肥料船的苫茨看起來反而比貧窮人家屋頂還高,從其間之間隙望去,驀然眺見彼方有巍然聳立的寺院屋頂時,每每總會想起默阿彌(譯注1)劇中的背景。
如此充滿臭水溝味的護城河、腐朽木橋和肥料船、垃圾船,還有大雜院房舍所組成的陰慘光景中,眺望寺院屋頂、聆聽木魚聲和鐘聲的樂趣,不僅本所、深川,連淺草、下谷一帶的情景亦是相同。當下我完全脫離近世的社會問題,若是單純就繪畫的詩情畫意來看貧窮街町之光景,東京的貧民窟和西方倫敦或紐約的貧民窟相較之下,同樣於悲慘當中的某處潛藏著一種莫可名狀的寂靜氣氛。尤其是從深川、小名木川至猿江一帶的工場町,從工場建築及無數煙囪吐出來的煤煙、不曾間歇的機器震動聲,略略呈現出西方嚴苛下的悲慘光景,不過窺探尚未變成如此貧窮的他處街町、郊外巷弄或後大雜院裡以佛教迷信為背景,仍然維持自江戶時代傳襲而來的陰暗生活。彼處有怠惰、無責任愚民的疲憊、哀戚和忍從的生活。惟思及近來有所謂政治家和新聞記者,為擴張各自黨派的勢力,甚至來到後大雜院裡強力鼓吹人權問題之福音。
不久的數年後,法華團扇太鼓和百萬遍念經聲可能將全部停歇,無疑地於公共用水栓周圍可聽到人權問題和勞工問題的演說喧鬧聲。然而,是幸?抑是不幸?尚未完全文明化的今日,在後大雜院的巷弄內,時而可聽聞巫女的梓弓歌及清元調歌聲,亦可看見盂蘭盆節燈籠及無常的迎火靄煙。此等自江戶專制時代流傳而來的虛幻、闃寂、諦念的精神修養,漸漸被新時代的教育及其他事物所消滅,倘若僅是徒然地接觸覺醒和反抗的新空氣而已,那才是下層社會真正悲慘生活之開始。我深信政治家和新聞記者充分滿足其私慾之時候也將到來。到底何時的世代才是弱者能夠得利之時代呢?弱者忘記自己之弱,輕易為膚淺時代之聲所誘惑,外人看來不可不謂痛心至極。
我非敢為一己之趣味而喜愛古寺、荒煙墓地及其附近的貧窮街町。彼等傳承江戶專制時代的迷信和不理智,為在接觸外在生活時,立刻能夠形成自我精神修養的一大助力。實際上,我每次走過下谷、淺草、本所及深川一帶古寺眾多、溝渠縱橫之街町時,從所見所聞不知獲得多少教訓和感慨。我並非不相信日新月異之近世醫學的醫療效果,也並非不相信電療、放射礦泉的力量。
但是,我一思及住在如此不衛生的後街、如虛幻般的人們,至今仍將其生命託付迷信和煎藥,單純地抱著今世只是一場夢的諦念之時,我不得不對醫學尚未發達時代的人們,對於病痛苦難的泰然態度及其生活之簡易,發出深切的敬慕之心。大概沒有比近世人熱切接受所謂「便利」一事更無意義了。東京的書生,認為鋼筆便利,立即如美國人般開始使用以來,在文學或在科學上究竟讓人看到多少進步?所謂電車和汽車,當真為東京市民節約時間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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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從寶藏門觀看淺草寺本堂。
我如此喜愛散步至下町寺院及探尋其附近的後街,同時也絕不輕忽山邊坡道旁的寺院。山邊坡道裡,屢屢有聳立於山麓之寺院屋頂和樹木營造出一幅好圖畫。我想再沒有比眺望寺院瓦屋頂更愉快之事。從仰望怪異鬼瓦為始,還有如奔流般傾斜的瓦屋頂,或從上俯視也一樣,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爽快感。近來,日本人在大興土木時,總想模仿歐美各國建築,依我看來,卻無一座如現在我所仰望寺院屋頂般能夠產生雄壯之美感。我們對於新時代建築之失望,不僅止於建築樣式,還有建築物本身及其周遭風景、樹木的不協調。
現代人喜愛使用的紅磚瓦與如松樹、杉樹等濃綠植物,還有光線強烈的日本固有青空,永遠都無法協調吧!日本的大自然,到處都具有強烈色彩。令此與塗料或磚瓦對峙,不得不說是無謀之至。不妨去觀看一下寺院的屋頂、屋簷和迴廊吧!日本寺院之建築,無論位於山中、河畔、村莊、都城等任一處,必定與周圍的風景、樹木,還有天空顏色協調,如此營造出日本固有的風景之美,即為其特色。日本風景和寺院建築相互輝映之下,完全合為一體而無法分離。京都、宇治、奈良、宮島、日光等之神社、佛閣及其風景之關係,暫待日本旅行者研究,在此僅就我們東京市裡幾處尚不足誇耀之寺院來看看吧!
浮現在不忍池的弁天堂及其前方之石橋,對於遮蔽上野山的杉樹、松樹,對於盛開在池面的蓮花,難道不是最協調嗎?雖然有此等草木及此般風景置於眼前,卻又建造出西式建築和橋梁,然後毫不在意地從上方觀看蓮花、緋鯉、小龜子等的現代人心理,終究是我所無法理解。淺草觀音堂和聳立其境內之銀杏老樹、上野清水堂和春日櫻花、秋日紅葉相輝映,在在顯示日本固有植物和建築之間的協調例子。
原本建築就是由人為,不管風土氣候為何,亞洲土地上建蓋歐洲之塔,自是容易之事,至於天然植物,可不隨人意胡亂移植。就此點而言,無情植物遠比任何偉大的藝術家、哲學家,更清楚明白自己。我認為若是日本人對於生長在日本國土的特有植物稍有一點深厚感情,縱使模仿西洋文明,也不致如今日般毀損故國的風景和建築。因為拉電線不方便,絲毫不猶豫就砍掉路邊樹,也完全不在意自古以來的名勝風景或有歷史淵源的老樹,在一旁胡亂建造高大的紅磚瓦屋等現今之狀態,不能不說是從根本在破壞自己國家特色和傳承文化的暴舉。若因此暴舉,日本才能成為二十世紀之強國,那麼為造就外觀上之強國,已經把日本尊貴的內在全都犧牲殆盡。
我在進入上野博物館時,將表慶館旁不可思議還健在的老松樹形體和紅磚瓦建築兩相對照,這就是收藏日本珍貴古美術品的寶庫,真令人有一種怪異之感。走到日本橋大街上,每當我眺望附近以三井、三越為首競相建造的美式高大商店,即感到真是愚蠢之作法啊!倘若東京市的企業家對於何以稱呼日本橋、駿河町之傳說感興趣的話,或許尚能保存如往昔那般從繁華市中即能遠眺日本晴空下富士山的景觀吧!我認為尚保留在外城河土堤的松樹,隨著朝雪、夜月等四季變換之景色,為當今市中最賞心悅目之風景。最近,四谷見附新建一所高大紅色的耶穌學校建築物,我不能不打從心底厭惡。從接觸日常不協調的市街光景,轉身去探訪殘留市內的寺院神社,無論多麼微不足道的堂宇,還是多麼狹窄的境內,莫不帶給我心中無限慰藉。
我探訪市內寺院或神社,最能獲得深邃感覺,與其說是走進境內從近處仰望本堂建築,毋寧是穿過路旁的大門,以前方境內的樹木和本堂、鐘樓等屋頂為背景,從長石道的此方靜靜遠眺聳立前頭的中門或山門時。若是淺草觀音堂的話,雷門既已燒卻,那麼就從商店街石道眺望尚殘留的二王門之光景。或從麻布廣尾橋頭眺望道路彼端祥雲寺的山門。或從芝大門一帶道路兩旁塔中的各寺院屋瓦相連彼端,遙望朱紅樓門之光景。我將這般日本建築遠景與在西方所見巴黎凱旋門及其他風景相比較,不知是否氣候或光線之緣故,總覺得日本的遠景看起來較為平坦。就此點而言,歌川豐春等描繪的遠景木版畫,真正充分表現出日本式感情。
我在保持適度距離眺望山門,同時也會走近敞開的寺門,站在門框往內窺探,或走進去從寺院內回首門外,此等光景最具畫趣。我已在《大窪通訊》及其他拙著中,敘述我從寺院門口眺望內外景色,最有趣者為淺草二王門和隨身門一事。此處實無必要反覆贅述箇中趣味。
寺門和本堂建築體必有適度之距離,此實為令入境者因眺望油然產生敬畏虔誠之心而建造。寺門宛如西洋管弦樂之序曲。最初有總門,其次為中門,之後有幽邃的境內,至此才建造本堂。參拜神社也是先有鳥居,其次樓門,然後才至本殿。其間皆保有相應之距離。因為有此距離,才能保有日本寺院和神社的威嚴。若想以美術立場研究寺院、神社建築者,必得先單獨觀看其建築物,然後廣泛觀察境內敷地、全體設計及其地勢。正如高思(Louis Gonse, 1841-1926)和明揚(Gaston Migeon, 1864-1930)等日本美術研究者或旅行者所論述般,即為日本寺院和西方差異之所在。西方的寺院,大抵單獨屹立於道路一旁,至於日本寺院無論多麼小都有門控。
芝增上寺的樓門之所以氣派,其門前廣大松林確實有其必要。麴町日枝神社的山門甚為幽邃之理由,不僅其周圍杉木林立,也必須將前方那排高石階列入思考。日本神社及寺院,其建築和地勢和林木確實是相當複雜的綜合美術。若是境內有一棵老樹枯死,整體看起就是一個難以修繕的破損。此種論述,甚至可以進一步擴至京都、奈良之市街,那些貴重的古神社、寺院,對於市街全體的美術效果也必須和其境內等同看待。亦即市街的停車場、旅館、官衙、學校等建築風格,必得處處慎重、小心注意,盡可能不要傷及如市街生命的古神社、寺院的風景和歷史。
然而,近年來見到京都的道路、家屋及橋梁之改建工程,完全出乎吾人之意表。無論日本為如何貧窮之國,京都、奈良二都亦應當完全保存下來,若填埋此處僅為致力開拓新領土,就全國整體工商業看來,保存下來應不致有多大損害。為眼前之利,不擇手段急忙踐踏世界唯一的自家國寶,未免顯出過於小國小民之嘴臉。忍不住又犯老毛病邊講些門外漢之話語,邊發一大堆牢騷。各人自掃門前雪,我只當一名足履木屐默默走過後街者即可。莫再多議論!看倌們想必已聽煩了。
譯注:
1 河竹默阿彌(一八一六?一八九三):活躍於江戶時代的歌舞伎狂言作者。
從鐵橋和渡船的比較,令人想起光鮮亮麗的大街和隱藏其間的小巷之風情。仿自西洋式樓房的商店林立的大街,如同有電車來往的鐵橋之趣味。與此相反,日陰薄暗的小巷宛如渡船般帶著深深哀愁之情趣。式亭三馬(譯注1)的滑稽本《浮生床》的插圖中,載有歌川國直(譯注2)描繪小巷口的景象。歌川豐國(譯注3)描繪那時代(享和二年﹝一八○二﹞)所有階層女性的風俗畫《時勢妝》,亦有描繪小巷的景象。
小巷一如浮世繪所見,今昔未變,為庶民之棲息處,潛藏向陽大街上看不見之種種生活。有寂靜居者之無常。有隱居者之平靜。亦有失敗、挫折、窮迫的最終結果——怠惰和無責任之樂境。既有卿卿我我的新婚者,亦有冒死私通的冒險者。雖然小巷又窄又短,卻極富趣味和變化,宛如一部長篇小說。
今日東京之大街,從銀座至日本橋,當然尚有從上野廣小路、淺草駒形通為首之街町,由於到處皆是仿造之西洋建築物、塗漆招牌、孱弱之街道樹、肆無忌憚隨處豎立之電線杆,還有令人眼花撩亂的電線網,自然已失去具有寂靜美江戶街道之整齊,然而至今亦無法進入具有音律動感美之西洋街道行列。對於此種半弔子街道,若不借助風、雨、雪、月和夕陽等,終究無法引發藝術之感興。走在大街上不斷襲來的不快和嫌惡之情,即是令我對隱藏於日陰下小巷光景感興趣之最大理由。
圖片說明:淺草二丁目。
論及小巷為何物?有寬至可通人力車如小路,亦有窄至如小倉庫或住家小窄間勉強僅容一人通行。因其住民的階級職業,小巷自是呈現各種不同型態。日本橋附近的木原店,從懸掛方燈櫛比鱗次之飲食店時代至今,被取名為食傷新道。
從吾妻橋前方稱為東橋亭的演藝場一隅,進入花川戶小巷這一帶,為藝人、戲子,還有技藝師父等聚集之地,令人不禁想起往昔的猿若町新道。夜店喧鬧的八丁堀北島町之小巷,一邊為說書座席、一邊為娘義太夫之舞台,兩側相向。娘義太夫支持者打拍子聲,還有每晚說書人拍打扇子的響聲此起彼落。
沿兩國廣小路鋪石板之小巷,日常用品雜貨店、袋子店、煎餅店等各式各樣小賣店,熱鬧模樣,望之好似無屋頂之勸業場走廊。橫山町一帶,有一條鋪著漂亮石板小巷之兩側,因是連綿不斷的長門筒煙袋、還有製作毛筆等批發商,小巷一帶好似倉庫之處。允許藝妓出入之町的小巷,自是豔色無邊。此種類當中,我認為比起新橋、柳橋,毋寧說新富座後門一隅及其附近溝道夜景和戲棚背後之景象更饒富趣味。最長、最錯綜複雜之小巷,當屬宛如迷宮的葭町的藝者家町吧!小巷之內,既有倉庫般之當鋪,亦可見到有德之士隱居處所之板牆。拙作《隅田川》小說中,所描述小巷某處為筆者親眼所見之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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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兩國廣小路紀念碑,位於現今靖國通與柳橋交叉點,碑上刻有《日本橋北內神田兩國濱町明細繪圖》(一八五九年版)。兩國廣小路為江戶時代兩國橋岸上十分繁華熱鬧的街道。
小巷光景之所以引發我興趣,為基於觀賞西洋銅版畫及我國浮世繪,培養出一種應稱為庶民畫趣之藝術感興。行走於小巷,佇立望向前方,從此方兩側屋舍幾乎相接連遮天蔽日下那一條陰溼、微暗空隙,望向遠處之彼方,雖然被切割大街正好和小巷寬幅一般大,看來卻是明亮又熱鬧啊!特別是大街對面,陽光普照,風吹柳枝,廣告旗幟搖曳,其間往來人影時隱時現,看來好似燈光燦爛的戲劇舞台。入夜後,從此方幽暗小巷深處,望向燈火淒迷之大街,另有一番趣味。沿河街道小巷,不時從其出口回顧,不僅能看見河岸大街,亦能望見大橋欄杆及往來貨船帆影一角。如此光景,堪稱逸品中之逸品。
無論如何精密的東京市地圖,亦無法把小巷明確標示出來。從何處進去?從何處出來?或何處為死巷?何處能夠通行與否?小巷住戶方能明瞭,而非走過一、二次者能夠輕易知曉。小巷往往有一個自江戶時代傳承而來之名稱。如中橋之狩野新道,如此具有歷史淵源之處亦不少。
然而,此僅為久居當地者之間的稱法,經由東京市當局承認並公開使用之街名,恐怕無一處吧!換言之,小巷永遠僅存在於庶民之中且僅為庶民所了解。如同貓狗出沒於斷垣殘壁間,自然地做出僅有該種族才能走之通道般,無法將家門對向大街之庶民,在大街與大街間走出適合彼等棲息之小巷。小巷非由市政當局公然經營之物。此與都市之風貌、體制、風格全然無關的一個別世界。於此,不必擔心會有貴人馬車或富豪汽車響聲驚醒午睡之夢,夏夕有裸露上身坐在格子門外乘涼之自由,冬夜有坐在炬?(譯注4)聆聽鄰家彈奏三味線之樂趣。
縱使不買報紙,世間事亦可從多嘴多舌的三姑六婆口中詳細得知,不必拜託患有喘病老人,其咳嗽聲自可退治半夜之賊徒。如此小巷,宛如一部於難言的生活悲哀中,兀自伴隨著深刻滑稽樂趣的小說世界。然而,所有一切永遠和此世界之世俗感情、生活,還有構成此世界的格子門、水溝蓋、曬物架、柵欄門、防護措施等道具相互一致。就此點,不能不說小巷乃是一個渾然調和之藝術世界。
譯注:
1 式亭三馬(一七七六?一八八二):江戶後期作家、浮世繪師,著有《浮世風呂》、《浮世床》等書。
2 歌川國直(一七九三?一八五四):江戶後期浮世繪師,師事歌川豐國。
3 歌川豐國(一七六九?一八二五):江戶時代浮世繪師。
4 日本的暖氣器具,桌上鋪被,熱源來自桌面裡部。
永井荷風(1879?1959)
日本小說家、隨筆家。本名永井壯吉,號斷腸亭主人,金阜山人。1879年出生於東京市小石川。父親永井久一郎為明治政府的官僚、實業家與漢詩人。受到喜愛日本歌舞伎的母親恆所影響,荷風入岩溪裳川之門學習漢詩,並師從荒木古童學習尺八。
1897年,荷風隨父到上海,得以近距離體驗中國文化。回國後發表遊記〈上海紀行〉,被視為其處女作。1902年,發表《野心》、《地獄之花》等小說,深受十九世紀法國自然主義作家左拉的影響。1904年留學美國,稟承父志於當地從事銀行工作,四年後轉赴巴黎,其後荷風把兩地的見聞寫成《美利堅物語》和《法蘭西物語》。
1910年,在森鷗外與上田敏的推薦下,任教於慶應義塾大學文學科,講授法國文學。同年五月,創辦《三田文學》。1914年,「日和下?」開始於《三田文學》上連載,1915年結集成書。荷風深愛於東京市內散步,寫意地觀看下町百態,眷戀江戶文化藝術;對於當時東京市不斷想模仿西方都市外觀深感厭惡,形容為「空洞的西洋式偽文明」。
晚年,荷風定居於市川市,1959年由於胃潰瘍發作吐血,導致窒息死亡,得年八十。
主要作品包括:隨筆《日和下?》、《斷腸亭日記》、《茶餘集》、《江戶藝術論》、《法蘭西物語》等。小說有《狐》、《?東綺譚》、《梅雨前後》等。
資料提供:大塊文化
作者:永井荷風
譯者:林皎碧
出版日期:2013年04月03日
購書:http://bit.ly/1bywj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