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廁所大不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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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提供 / 遠流出版、作者 / 妹尾河童
西岡秀雄先生以收集世界各地的衛生紙聞名。這位慶應大學的名譽教授身兼「日本廁所協會」會長,是位很奇特的老師。
傳聞他手上有七十多國、近五百種的衛生紙,全部以國別分類,上頭貼著卡紙,記錄著獲得的地點及年月日等資訊……。連喜歡收集東西的我聽到這種事也只得甘拜下風,打消了收集各地衛生紙的念頭。
我一直期待有朝一日能拜見他的收藏品,機會終於來了。而且不只衛生紙,還有讓人對廁所的變遷一目了然的特別企劃展。主題是「廁所考:從『廁』到『化妝室』」。
地點在東京都大田區立鄉土博物館,該館館長就是西岡先生。德國慕尼黑有個「便器博物館」,但在日本以考察廁所為主題的展覽這可是頭一遭。西岡館長能夠有這樣的企劃讓人十分高興。
展場裡有不少在一般博物館鮮見的年輕人及帶著孩子的媽媽,顯得非常熱鬧。展品包括實際的物件、迷你模型、照片資料等,解說得讓人很容易理解。
「原來如此」,令人有恍然大悟之感,收穫不少,於是決定呈現在紙面上,收入《廁所大不同》的題外篇。
首先看到的是繩文時代「川屋」的模型。旁邊則擺著稱為「糞石」的糞便化石,可以透過放大鏡觀察。
從糞石裡分析出的未消化碎骨、纖維、種子、花粉、寄生蟲卵等,可以了解當時的食物內容、烹調方法、糞便排出的季節,進一步明白健康狀態等等,很有意思。
「婆羅洲川屋」的模型也做得非常好。這種廁所在當地至今仍廣泛使用。糞尿隨河水流走的處理方式和五千年前日本的繩文時期相同,實在有趣。
落在河海中的糞便恰好成為魚兒的美食。在菲律賓、越南、印尼等地,有許多在養魚場上方架設廁所的例子。也許有人會覺得「好髒」,但這就是自然界食物鏈的真相,差別只在知不知道而已。
利用河川湖泊海洋的「川屋」是活用大自然的沖水式廁所,但以人工沖水處理的「抽水馬桶」的歷史竟出人意外地久遠。
世界最古老的沖水式廁所出現在西元前二二○○年的美索不達米亞(Mesoptamia)的阿斯瑪(Asmar)遺塚。最讓人訝異的是這座宮殿裡至少有六間廁所、五間浴室,而且廢水及排泄物都排入下水道處理。展場裡展示了出土時的照片。裡面有以磚砌成的坐式便器,但外型還不像現代的馬桶。
「真的很像馬桶!」的東西出現在西元前一三五○年左右的埃及城市泰爾.阿馬爾納(註)。這次也展出了從城址挖出的馬桶座模型。實物是以石灰岩製成,目前仍留存著。
如果以為那個時代的馬桶座都是石製,那可就錯了。其他遺址只挖掘出砌高的磚座,據此推測馬桶座可能是木製的,所以沒能保存下來。也許早在遠古時代就已經有「要用觸感舒服的木頭做馬桶座才好」的想法。即使在同個時代,對馬桶座的材質也各有所好,發現這點真是蠻讓人高興的。
可是,石製馬桶座的鑰匙孔形洞穴也未免太小了吧。再大點比較方便吧?我又開始東想西想了。難道是古代埃及人和我不一樣、行為舉止都很中規中矩?
古羅馬帝國的沖洗式馬桶則令人嘆服。從龐貝城遺跡的住宅復原模型可以看出系統設計完善,又注重使用的便利性,不禁令人擊掌叫好。
在古羅馬都市裡的中央廣場、劇場、公共浴場等公共場所中,設有利用上下水道的沖水式公共廁所。西元三一五年戴克里先大帝(Diocletianus)在位時的羅馬有一百四十四處公共廁所,大部分都是沖水式的,夠嚇人吧!
人們坐在公共廁所裡挖了洞的長椅上,邊和鄰座的人聊天邊慢慢出恭。而完事後以海綿擦拭屁股的方法聽起來合情入理,而且應該很舒服。
但是,進化到這種地步的廁所,在歐洲突然間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糞尿四溢的地獄時代。
主要原因在日爾曼民族入侵歐洲,西元四七六年羅馬帝國滅亡。日爾曼民族與建造都市定居其中、擁有都市文明的羅馬人不同,他們是一邊畜牧或耕種、一邊移動,因此不覺得需要建造具功能性的廁所,大地就是他們的廁所。
民族大遷移結束之後,進入以基督教秩序為依歸的中世紀,但對於糞尿的處理方式卻毫無改善,反而認為「忍耐肉體上的痛苦即是善、舒適地過日子即是惡」——這種今人完全無法理解的宗教思想支配了整個歐洲。也正因為有這種思想,廁所文化停滯不前。西洋史裡稱中世紀為「黑暗時代」,衛生史上則稱為「不潔時代」。
眾所周知,當時人總是把自家糞尿從窗子往街上傾倒;這種慘狀由中世紀至文藝復興時期、乃至十八世紀都一直上演著。甚至還傳說當時的凡爾賽宮連間廁所都沒有。不過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凡爾賽宮的確有廁所。
不但有,而且一般庶民家中的廁所簡直沒得比,凡爾賽宮裡的可是技術最先進的沖洗式馬桶。
據說是路易十五覺得宮裡實在太髒,因此才整修內部、興建這種廁所。不過只有二十間,僅提供帝王后妃使用。
由英國人發明、在法國開始實際使用的抽水馬桶,竟然歷經兩百年的歲月才普及至一般大眾。
大田區立鄉土博物館的展覽介紹了廁所發展至今的種種階段,可惜無法在此詳列說明。或許有人想前往參觀,但遺憾的是展覽已經結束了。
所幸西岡館長說:「如果有人很想看『廁所變遷史模型』,我們也可以從庫房裡拿出來。因為有人對這題目感興趣,我也很開心啊。」
意者請洽該館學藝員清水久男先生,應該會有親切接待(電話03-777-1070)。
告辭之際,西岡館長所說的話至今仍留在耳邊,追記於下。
「日本人的每日衛生紙使用量,平均是男性三.五公尺、女性十二公尺。換算起來,一天的用量可繞地球赤道十圈還有剩。其實世界上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口用衛生紙,其他三分之二的人不用紙。紙張也關係著森林採伐問題。在思考地球資源的問題時,不必以全球的觀點來考量,從自己每天的衛生紙用量注意起就可以。這也包括不要浪費水。重要的是,即使只是多想一點點也行,大家都應該對此加以關心。因為這是討論今後的廁所文化時無可避免的重要課題呢。」
註:泰爾.阿馬爾納(Tell el-Amarna)又名阿爾馬納圓丘,是位於尼羅河東岸、開羅南方三百公里的埃及古城阿赫塔頓廢墟(Akhetaton)的現代稱呼。
這回是《廁所大不同》的最終篇。
說來這個連載真是令我心有餘悸。打電話給想採訪的對象時總會忐忑不安。即使是平日很親近的友人也一樣。我總是先深呼吸一番,接著緊張地拿起話筒,就算到後來也沒改善,有時甚至會吃螺絲。也許因為如此,這一年來白髮急速增加。
「嗯……,突然打電話給您真是抱歉。雖然很唐突,但,請問能否讓我去參觀府上的廁所?」
我總是劈哩啪啦一口氣把話講清楚。講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難為情,再加上從對方有所反應的瞬間起,「窺看」就開始了。
近來廁所大多相當明亮,不像往昔又髒又臭、見不得人。話雖如此,但也還不是能毫不在意讓人參觀的地方。來訪的客人因生理需求借用,自然會說「請便請便」,但突然有人開口要求「廁所讓我參觀一下」,這就……。
其實,我也被好幾個人拒絕過。 「什麼!這個實在……。如果是別的企劃的話……。幫不上忙,真對不起。」
每次人家這麼一說,我總會覺得是打這通電話的我該道歉。反正只要人家對此稍有排斥之心,我一定不再多說。
「有哪些人拒絕呢?」
常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但我口風緊得很,從不透露半句。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井上久先生。
曾在週刊連載的《工作大不同》裡首先登場的井上久先生這次就不願意。
他本人說:「連我拒絕的理由也可以寫出來。」因此就記下他的話。
「對我而言,書齋是個工廠般的生產場所……。但廁所是本能地不想讓人看的地方。請見諒!」
但是,前面也寫過,田邊聖子和吉行淳之介、村松友視諸位的想法就完全相反。
「若要窺看書齋也許會拒絕。被人看到並排成列的書籍等等,好像生理部分被窺看到了一般。廁所的話倒覺得蠻有趣的,所以 OK。」
一樣是作家,每個人想法還是各有不同。不過井上先生拒絕的理由聽了也很能理解。
「廁所是我唯一的隱密場所。例如寫不出東西、有種被追逼的感覺時,若想逃避就會把自己關進廁所。躲在那裡我才能放鬆。那裡若被窺看,河童先生畫的俯瞰圖又那麼詳盡,這不等於向全國公開我的藏身之地嗎?這麼一來,以後我就沒有一個能安心躲藏的地方了。把廁所當成藏身之所是小時候養成的習慣。住在仙台的孤兒院時,也是一遇到什麼事就會躲進廁所……。」
他說,他拿到糖果時,怕被人發現,就和弟弟兩人躲進廁所裡分著吃。和現在不一樣,當時的廁所應該是臭氣衝天。但是在孤兒院裡,唯一能讓他安心、能讓兩兄弟獨處的地方,就只有廁所。
聽了這些話,整個兒心都揪在一起了。我想絕對不能去侵犯井上先生的聖地。
讓我窺看廁所的人也是各式各樣,也有人和我談條件的。
「光去看別人廁所自己的卻不給人家看,這不公平。最後一次請公開自家廁所。」
好幾個人這麼說。因此,最終篇只好來個「河童窺看河童的廁所」。
但是,這回的感覺跟先前的都不一樣,很微妙。去窺看熟得不能再熟的自家廁所,這種行為不是很怪嗎?因為所謂的「窺看」,原是「從隙縫看。窺探。從部分開始一點一點學習」呀。
不過約定就是約定,也算是種義務,所以一定得忍耐。邊量尺寸心裡邊想:「各位可真是讓我看到了不少啊。」
其實,對於讓我窺看的人,為表達謝意,我總會在每次的插圖裡暗藏一些東西。這只有被窺看的人才了解,無非是想博取他們一笑……。
「把河童先生的插圖拿到廁所比較,沒想到連磁磚的數目、牙刷有幾把都完全相符,全家人看得哈哈大笑。這是外人無法明白的樂趣吧!」
聽到這種話,好像對方也同樂了一番,感覺鬆了口氣。
當初我就認為,答應這個「窺看廁所」企劃的人通常不會講什麼應酬話,而會真心地把自己的執著或人生觀坦承以告。若能透過廁所把此人不為人知的一面勾勒出來,那就很棒了。
就這樣,五十多位好心人協助我、花費一年的時間,把這幅有點特殊的「眾生相」給完成了。
我在這回當然也非來點告白不可,卻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過,倒讓我想起自己好像從小就對糞便很感興趣。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被取了個外號「吃大便的」,真氣死了。我生於神戶長於神戶,那是個可以上午到山裡、下午到海邊玩的環境。有一天,我跑到後山去大便。和往常一樣,我用樹葉擦好屁股,瞧瞧大便,看到有顆完整的豆子混在裡頭。「會不會就在這兒發芽呀?」我邊想邊看,還把它攪一攪。沒想到這時背後傳來聲響,回頭一看,原來是三個調皮的朋友正鬼鬼祟祟地笑著看我。然後,「看到了哦。看到你吃大便了。」我很慌張地喊:「我只是看而已啦!」隔天到學校,大家都躲著我,還大喊:「吃大便的!吃大便的!」好悲哀。
同樣是三年級時,我想人的大便難道不能是紅色的嗎?於是跑到田裡偷了一顆西瓜,自己一人把它全部解決掉。之後肚子絞痛不已,果然成功拉出帶紅色的大便。只是有點遺憾,不是鮮紅色的。
四年級時,覺得鳥糞是白色的真是不可思議。於是就到動物園去調查各種動物糞便的顏色。
五年級時,到山裡去露營,因為想知道吃同樣食物的人的糞便形狀和顏色是否會有差別,於是強迫同學讓我看,結果被打小報告,挨老師一頓痛罵。
《廁所大不同》大概也源自於小時候愛窺看的因子吧!這麼說來,無怪乎我得承受五十人的起而攻之……。
雖然我已屆花甲之年,感覺總還像個小蘿蔔頭一樣,毫無成長。然而,此次的連載讓我在頭髮急速變白之間學到許多。
真的非常感謝大家!
一九三○年生於神戶。一九五四年自學後以舞台設計身分嶄露頭角,此後活躍於戲劇、歌劇、芭蕾、音樂劇、電視等領域,為日本當代重要舞台設計家。曾獲「每日出版文化賞」「伊藤熹朔賞」「紀伊國屋演劇賞」「三得利音樂賞」「藝術祭優秀賞」「兵庫縣文化賞」「讀賣演劇大賞」等眾多肯定,並以配上細密插圖、觀點獨特幽默的散文廣受歡迎。
中文譯作有《窺看歐洲》《窺看印度》《河童旅行素描本》《窺看日本》《妹尾河童之邊走邊啃醃蘿蔔》《窺看河童》《廁所大不同》《工作大不同》《窺看舞台》《少年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