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看印度] 妹尾河童眼中的種姓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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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說明:Flickr@Kumaravel攝在印度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No problem」(沒問題)(沒關係)(不用擔心)。在滂沱大雨中拋錨的時候,計程車司機也是滿嘴「No problem」。再怎麼試就是沒法兒發動。他一臉困擾地想辦法,但只是嘴裡碎碎唸著「No problem」。結果,我只好下來,踩在淹到腳踝的水窪中,兩腳踏著爛泥死命推車。幸虧旁邊有人過來幫忙,引擎總算發動了。這時候司機老大露出他那被菸草染紅的牙齒,又說了。「No problem!」一臉得意的樣子。剛開始的時候,以為可能是自己的理解或翻譯有問題,才會被這個印度人掛在嘴邊的「No problem」給搞糊塗。過了一段時間,總算瞭
圖片說明:Flickr@Kumaravel攝
在印度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是「No problem」(沒問題)(沒關係)(不用擔心)。
在滂沱大雨中拋錨的時候,計程車司機也是滿嘴「No problem」。再怎麼試就是沒法兒發動。他一臉困擾地想辦法,但只是嘴裡碎碎唸著「No problem」。
結果,我只好下來,踩在淹到腳踝的水窪中,兩腳踏著爛泥死命推車。幸虧旁邊有人過來幫忙,引擎總算發動了。這時候司機老大露出他那被菸草染紅的牙齒,又說了。「No problem!」一臉得意的樣子。
剛開始的時候,以為可能是自己的理解或翻譯有問題,才會被這個印度人掛在嘴邊的「No problem」給搞糊塗。過了一段時間,總算瞭解「No problem」在印度的真正涵意,這才真的「No problem」。
譬如,遇到下面的狀況,他們也會這麼用。
每次搭計程車,如果碰到亂走一通的司機老大,我總會抗議:「去飯店的話,這條路比較遠喲!」「No problem!」
唉,「沒問題」的是你,我這邊可是問題多多咧。
「這東西吃了不會怎樣吧?」
「No problem!」
「可是,這股味道實在是……」
「那,把這去掉就 no problem了啊!」
拜「No problem」所賜,事後可整慘我了,肚子瀉個不停。不過,相對地也碰過這種情形。
「我不是印度教徒,可以在恆河裡沐浴嗎?」「No problem!」
「我想爬上那屋頂看看……」「No problem!」
這該說是豁達?或是隨隨便便?反正大致上什麼事情都是「No problem!」就對了。只不過…。
前幾天與這位年輕司機熟起來,便包下他的車子。他非常盡職地為我導覽。由於中午還沒到底片就用完了,便要求他載我回旅館去拿。拿到後心想差不多該吃午飯了,便邀在車上等候的他一同在旅館用餐。可是他卻回答:「我不能進這家旅館。」「你是我的客人,一起進去應該不會有問題。」但見他嘴裡唸著「No problem」,人卻還是坐車上不動。沒辦法,只好跑去問餐廳主任:「我想和朋友一同用餐…」,他立即回答:「請便—不過,您說的朋友,該不會是車停在門口的那位司機吧?」
「為什麼這麼問?他不可以進來嗎?」
沒想到,平時彬彬有禮笑容可掬的主任態度突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嚴正地回絕我:
「不行!」
回到車上的我氣得要命。「載我到你平常吃飯的地方!」「又不是什麼豪華餐廳……」「No problem! 走吧!」於是我倆就在街尾的小吃店裡吃起沾豆子咖哩的薄餅,他也打開了話匣子。
「那家餐廳從以前就相當堅持階級劃分,根本不讓中下階層進去,你也拿他沒輒。問題就在這狗屁階級意識還沒消除期間,有錢人更有錢,與下層民眾的差距更大,情況只有更惡化。再這樣下去,印度根本無法成為一個好國家,我們也會窮到底、翻不了身。」
那年輕人說得頗為直接了當。
不過,同樣是這個人,面對住在破布殘枝搭建的小屋的最下層民眾時,也露出了他的階級意識。
其實,不只他這樣。我在瓦拉那西認識的卡馬利賽‧克馬爾‧辛,堪稱是位先進的知識份子,不但日語流利,據他說還正在學義大利文。他也老實不客氣地批評了種姓制度。不過他曾多次提及:「我這個『辛』呢,代表的是種姓制度裡排名第二的『剎帝利』( 貴族、武士)。」
嘴上說著「種姓制度不好!」其實心裡卻完全不這麼想,這種情況很常見。
在印度走這麼一遭,雖然有人說因為你是外國人、所以不能理解「種姓制度」,但我就是一直無法釋懷。
把這種差異視為「理所當然」的印度教思想不是眾惡之源嗎?我這麼想著…。
向印度人問起種姓制度的起源,他們的表情紛紛變得嚴肅,很正經認真地解釋道:「屬於《吠陀經》的讚歌〈原人歌〉(Purusa,或稱〈往世書〉)便是在吟唱這四種身份的順序的起源。」
對於非印度教徒的我來說,這種沒啥說服力的神話實在是太…。不過對於大多數印度人來說,一切好像都是由此開始的,所以將之引述於下:「原人(purusa)的嘴巴變成『婆羅門』(職司宗教祭祀的僧侶);『剎帝利』由其雙手誕生;『吠舍』(從事農業、商業的平民)是從雙腿而生;最後剩下的兩隻腳成了『首陀羅』(勞動者)…」。雖說是偉大的神諭,但那時並不將此稱為「種姓制度」(caste)。這個詞其實不是印度話。據說是到印度旅遊的葡萄牙人見此階級差異非常驚訝,描述時用了「casta」(葡萄牙語的「種族、血緣」)一詞,才轉化而成。(印度社會自古在身分階級區別上便是森然有序、毫無質疑餘地;也就是說,根本不覺得有啥「差別待遇」,因而沒有表達此意之詞。)
而指稱身份階級的詞則是「瓦爾納」(原意為「顏色」的梵語。)
關於「顏色」,代表地位最高的「婆羅門」是「白色」,接下來是「紅色」的「剎帝利」,
第三位「吠舍」是「黃色」,最下層的「首陀羅」為「黑色」。「白色」是代表什麼?「黑色」又是啥意義?那是指皮膚的「顏色」。
以顏色代表身份階級的起源,得追溯到太古時期。據說是距今三千年前的事。當時雅利安人從中亞高原入侵印度次大陸,原本定居此地的達羅毗荼人在多次對抗中慢慢趨於下風,有許多被迫移居到東邊與南邊。
入侵的雅利安人身材高大,皮膚是白的;而戰敗的達羅毗荼人則個子矮小,膚色偏黑。
這兩個種族雖然一是征服者一是被征服者,但在男女之事上似乎頗有交流;當然就產生了不少混血兒。對此非常驚恐的雅利安人,為了維持種族血統純淨和保有征服者的優勢,便制定將人種清楚區隔的階級制度。
於是在根據「瓦爾納」(顏色)所制定的階級制度中,將「黑色=首陀羅」,歸為奴隸;達羅毗荼人的子孫就世世代代一直屬於下級勞動者的階級。
留存在今日印度的「種姓制度」,其實是在古印度的「瓦爾納」上又添加了更為複雜的階級制度。
剛開始只是為了明確劃分種族、血緣;到了後來又依職業細分出「次階級制度」來。從西元四世紀到十三世紀的中世封建時代,由於商業發展,社會型態有所變化,「次階級制度」因而佔了相當的份量。
話雖如此,司宗教祭祀的婆羅門及掌握政治軍事的剎帝利權力倒沒有因此減弱;相反地,身為封建統治階級的他們反而得到更多權力。結果人數占百分之八十的中下階級職業又被分得更細,最後出現了近三千種層級。
在英國統治時期,英國人不但沒有改革這個制度,反而利用它來推動殖民事業。結果被歸為下級的人只能從事細分後的某些職業,更加無法脫離貧窮。
到了現代,這種情形仍然延續著。
有一次我投宿的房間浴室水槽漏水、水流滿地,那時曾發生這樣的事…。
我請房間服務生過來瞧瞧,告訴他有這狀況。他滿口答稱:「是的,先生」,但就是杵在那裡不動,好像在等我給小費。唉!這又不是我弄壞的…。他收了錢,做個胸前合掌的動作就離開了。等了一會兒,帶著抹布的清潔工出現,用抹布吸取地上積水,慢吞吞地等抹布吸好水後擰乾。好不容易水吸乾了,又有水從上面滴滴答答不停滴下來。也有水從牆壁滲出來。這位老兄卻對我說:「地板以上不是我負責的,不能插手。」就算我塞了小費、再怎麼拜託還是毅然決然地回絕我。
來修理水槽的師傅相當自豪自己是個技術人員,對地板清潔工的態度傲慢到簡直像在踐踏人家。想不到連職業之間都有如此強烈的階級意識。他立正站好說著:「是的,先生」的時候,我覺得很不舒服。
後來,我還是拜託了這位自許為技術人員的人幫我處理牆壁的滲水問題,但是他也不願伸出援手。算了,反正這本來就不是啥大事,沒必要勞煩別人,我乾脆自己來。沒想到正要動手的時候,對方突然開始對我說教:「請等一下!我們各有自己的職業,也靠這職業過活。您是客人,插手搶人家的工作不太好。」
我心想:「哪有那麼誇張!」但還是只好再請個人來。就這樣,四個大男人在房裡進進出出—每個人的工作真的是沒啥區別—最後各自拿了小費才離開。
連這樣的相關作業都要細分,一個人能做完的工作要好幾個人分擔,實在沒效率。
「種姓制度如此不便,實在讓人感到困擾,難道就沒有什麼對策嗎?」會說出這種話的正是長久以來善用種姓制度來維持封建社會結構、從中獲利的布爾喬亞階級。
自十九世紀後半起,與貴族、地主階級擁有結盟關係的商人開始投資機械工業,印度進入了工業化時代。他們雇用勞工時總會面臨種姓制度的問題—在工廠調度運用人力這點上,種姓制度實為一大阻礙。
苦惱的資本家於是應和甘地提倡的「神之子運動」,並捐了不少錢;但其本意僅在於打破礙手礙腳的種姓制度。
甘地在瞭解他們企圖的情況下接受了資助。
甘地倡導的是「恢復種姓制度實施以前的人人平等」。他所要解放的「不可觸賤民」一直被排除於種姓制度的四種身分之下,飽受歧視與差別待遇;其他階級認為「光看到他們就會被污染」。
因此,如果這個運動能夠滲透人心,當然種姓制度也會隨之瓦解。至少雙方就這點而言方向一致。
甘地訴諸民眾的講詞中有如下內容:「我們如果一直不把我們的兄弟『神之子』當人看待,又如何向白人抗議不把我們當人看?在憤恨白人的控制與侮辱的同時,我們必須先自己解放『神之子』才行!」
一九四七年,印度脫離英國統治成為獨立國家。
翌年一月,就在印度憲法頒佈前夕,發生了暗殺甘地的事件。不過,他的遺志融入了憲法之中。
印度憲法第十五條:「國家對公民不得在宗教、人種、階級、性別、出生地及相關範圍內行差別待遇。」此外還明文規定:「商店、餐廳、旅館、公眾娛樂場所等的出入,水井、水槽、沐浴場、道路等必須公平使用,不得有所妨礙。」
由這些條文就可以想見實際上的差別待遇有多嚴重了。
第十七條還明文規定:「廢除不可觸賤民制度,並禁止有任何形式的不平等對待。若有以『不可觸賤民』為由剝奪其資格者,將依法予以懲處」。
終於,將「平等」一項示諸憲法,只是…。
擁有三千年歷史的「種姓制度」思想哪可能就這麼輕易消失—加上不知道有此憲法和條文存在的民眾何其多啊!所以,依然不把「神之子」視為人、排斥他們使用水井、出入餐廳等情況也多有耳聞。基於紛爭不斷出現,一九五五年還追加了「不可觸制度處罰法」。
一旦證明有差別待遇,將懲處六個月以下的拘役、五百盧比以下的罰金。(此法在一九六七年更名為「市民權保護法」。)雖然制定法律、將「不可觸賤民」改稱為「神之子」或「市民」,但差別待遇的根源還是…。
另一方面,以前想像不到的事也隨著憲法頒佈應運而生。甘地夫人內閣時期在國會發表「印度古時也吃牛肉」之言論並引起爭議的糧食農業部長恰克吉芬‧拉姆,就是「神之子」出身;除他以外,還有近七十位國會議員也是「神之子」背景。這是因為選舉法規定,在一定數目的選區中只允許有「神之子」身份的候選人參選。
不僅是國會議員,富豪中也有他們的身影。因此也有了「以『遭受差別待遇』為武器取得特權,『身屬布爾喬亞階級的神之子』不斷出現」的聲音。
或許如傳聞所言,有些「神之子」的確生活優渥;但那畢竟只是極少數,絕大部份的人仍陷在差別待遇和貧困的深淵之中。
像我在鄉下看到對「不可觸賤民」有很深歧視的村民,他們連自己的貧窮處境都無法改善,遑論猶有餘力顧及其他。
我本以為印度獨立的時候曾實施土地改革;但當時好像並沒有將土地交給貧窮的農民,而是和官員、商人勾結的銀行家、實業家,繼封建地主之後掌控了大片農地,搖身變為新的地主階級。
結果,就算廢除了種姓制度,那些沒有自己土地的農民還是註定得出賣勞力,身處過去的地位繼續相同的工作。
「廢除種姓制度」的種種舉措,對於過去與現在仍受虐、被歧視、受差別待遇的人來說,還不能算是有「本質上的改革」。
「不過,跟以前比起來,好像沒那麼嚴重了。」在加爾各答帶我去參觀孟加拉榕的阿布都拉老弟曾這麼說。
「因為在學校、工作場所等地方,如果太過在乎種姓制度便不易運作;但涉及婚姻的時候就…。」
身陷囹圄的尼赫魯在寫給女兒印蒂拉(即甘地夫人)的信上提到:「種姓制度是源於雅利安人驕傲的征服者控制慾而產生的差別待遇;其實那只是一個表示『顏色』的詞,妳可以往這方面去想。」他在信中不忘藉由字源的說明來教導子女要奮力對抗階級意識。(順帶一提,印度共和國獨立後成為首位總理的尼赫魯,在世襲階級中乃屬於最上層的婆羅門。)
後來,他女兒所選的結婚對象竟是位祆教徒。
這時候,照理應該舉雙手贊成並且說:「No problem」的尼赫魯卻激烈反對。
這就是不斷主張:「人人生而平等,各種宗教教派都必須同等對待」的尼赫魯嗎?
結果,甘地介入他們父女之間,在經過一番協調之後,總算成就一樁不平凡的婚姻,只不過…。即使是「偉大領導者」尼赫魯,在面對他人時可以夸夸其言的事情,一旦發生在自己身上時便…。
我覺得這段軼聞意味著「要將種姓制度的差別待遇觀念從全印度人心裡連根拔起,必定要花上非常非常久的時間」。
其實,不只是印度而已,不管哪個國家都或多或少有這類問題存在。若要將這些歧視或差別待遇消除殆盡,不從改變自身意識做起是不會有所進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