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山的勇氣,以及謙卑──專訪攀上聖母峰的登山家三條魚 詹喬愉
在那一刻,詹喬愉一切都明白了。 她獨自困在阿拉阿恰冰川谷底,在零下15度雪地裡等待同伴回來救援。喉嚨已乾涸,摔傷的左腳逐漸失去知覺。她勉強打起精神,揉揉小腿保持血液循環,髖骨隨即傳來劇烈疼痛。 痛、渴、疲勞、恐懼在交戰,她與自我對話,想起許多畫面。她回憶起曾經救援的人們,想起他們有的反應,在那一刻,她懂得他們的孤獨。 詹喬愉,是台灣第二位登上聖母峰的女性登山家,近年來成功挑戰全球14座8,000公尺以上高峰。(圖片來源/葉禮維 攝影) 登山,讓她發現心的故鄉 詹喬愉是從大學迷上登山的。大學一年級下學期,她第一次踏進文化大學華岡登山社社辦,便糊裡糊塗報名了中級嚮導訓
在那一刻,詹喬愉一切都明白了。
她獨自困在阿拉阿恰冰川谷底,在零下15度雪地裡等待同伴回來救援。喉嚨已乾涸,摔傷的左腳逐漸失去知覺。她勉強打起精神,揉揉小腿保持血液循環,髖骨隨即傳來劇烈疼痛。
痛、渴、疲勞、恐懼在交戰,她與自我對話,想起許多畫面。她回憶起曾經救援的人們,想起他們有的反應,在那一刻,她懂得他們的孤獨。
詹喬愉,是台灣第二位登上聖母峰的女性登山家,近年來成功挑戰全球14座8,000公尺以上高峰。(圖片來源/葉禮維 攝影)
登山,讓她發現心的故鄉
詹喬愉是從大學迷上登山的。大學一年級下學期,她第一次踏進文化大學華岡登山社社辦,便糊裡糊塗報名了中級嚮導訓練。受訓者必須背負重裝,拿著自製防水地圖、指北針,在中級山探勘五到六天。過溪時進退不得、目睹山脈大崩壁……遇到困難都要想辦法一一克服,在大自然的教室裡,登山者沒有標準解答,只能仰賴眾人經驗應對隨機的考題。透過一次次的訓練超越自我極限,然後在某一次的困難,證實自我的成長。詹喬愉說,這是登山最吸引人的地方。
剛畢業的時候,詹喬愉為了營生做過不少工作。她當過地質研究約聘助理、登山用品店店員、中醫診所的掛號櫃檯。生活勉強溫飽,可心卻漸漸匱乏。每當有人在她面前討論登山路線,潛藏的欲望就會蠢蠢欲動。只有周末兩天爬山,對她來說真的不夠。想要爬的路線,隨便都超過一個禮拜以上。如果可以,詹喬愉想一直待在山上。
於是,詹喬愉終歸還是成為一名登山家。詢問她如何維持生計?她微略猶豫地說,「可能我做得沒有很好吧!因此我也不能說這個工作不好,只是收入總是不太穩定。」天候會影響收入、體能會影響表現,偶爾也有受傷休養的時刻。因為太清楚以登山為業多不簡單,怕留給年輕一輩錯誤印象,所以回答起來格外謹慎。
詹喬愉表示,如果想嘗試登山的話,其實一開始的花費並不高。起初她的裝備還是借來的,基礎器材擁有了,就可以一直使用。但如果想放眼世界的話,出國旅費就需要平日慢慢存錢籌措,至於像聖母峰這一類高山,因為所費不低,像她就需要透過贊助才得以達成。
詹喬愉自從大學加入登山社,從此便深深著迷於山林世界之中。(圖片來源/公視《群山之島與不會死的他們》)
生死考驗,淬煉出強大意志
除了以登山為業,詹喬愉同時也是新板山域搜救義消分隊的小隊長。山難救援總伴隨著風險,她曾經兩度目睹搜救隊友發生意外。頭一次,伙伴被暴漲的溪水沖走,幾次拋繩都抓不到,只能眼睜睜看他被惡水吞噬。第二次發生於去年,原本走在前方的隊員忽然無預警掉下山谷。左手粉碎性骨折、肋骨插入肺部,但直昇機礙於山勢無法垂吊,最後還得依靠當事人徒步走出來就醫。壯闊的大自然之中,人類的生命其實就與其他生靈一樣平凡渺小。
過去,詹喬愉曾參與救援奇萊山三名迷路的山友。抵達山屋歇息的時候,一名山友突然下跪,「如果不是你們,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令在場眾人一陣慌亂,當時詹喬愉理智上可以理解對方,但情感上卻不太明白為何會這麼激動。沒想到就在隔年,她自己就跟死神擦身而過。
2015年,詹喬愉與隊友遠赴吉爾吉斯的阿拉阿恰國家公園冰攀,去程都很順利。不料回程的路上,繩索突然鬆脫,剎那間從五層樓高旋轉、摔落冰河上,她的左腳大腿頓時脫臼。同行的隊友留下保暖的衣物、乾糧,向外求援,而她就這樣在零下15度的冰川待了26個小時之久。
詹喬愉事後回想,「老實說,我不知道是如何撐過去的。我就是在這個狀態,剛好沒死掉而已。」為了保持熱量,即便喉嚨幾近枯竭,也必須勉強進食。不斷搓揉手腳,避免末端壞死。陪伴她的,只有彷若無盡的冰冷與疼痛。「我那時明白了那些等待救援的人,他們的心態。了解他們為何不留在原地、了解他們會這麼害怕。」山不僅教會詹喬愉向前挺進的勇氣,也給了她觀照人性的雙眼。讓這名女孩日後營救生命的時刻,更能同理他人的心靈。
詹喬愉將登山知識運用於山域搜救。(圖片來源/詹喬愉 提供)
挫折後再出發,驚豔世人
獲救之後的詹喬愉,左腳坐骨神經受損,一度連從床上坐起都辦不到,但她只一心掛念重返山林。休養了一個月,她就跟著朋友跌跌撞撞,爬山當復健,就算要花上四倍的時間也不以為意。直到現在,詹喬愉的左腳循環仍不太好,比起其他四肢更容易凍傷,但她也習慣接納、順應身體的狀態了。
重返山岳的詹喬愉,2017年,受傷屆滿兩年,成功挑戰新疆海拔7,546公尺的慕士塔格峰。透過這一次的旅程,讓詹喬愉更為熟悉高海拔環境。有了自信,再加上隊友的鼓勵,即將滿三十歲的她,決定放手嘗試8,000公尺高山。
於是2018年,詹喬愉先是登上8,516公尺的洛子峰、8,156公尺的馬納斯魯峰。接著2019年,又在短短十三天內,接連攀登8,451公尺的馬卡魯峰,以及世界最高的聖母峰(海拔8,848公尺),讓她一舉躍上各大新聞版面。
事實上,詹喬愉從馬卡魯峰回程的時候,染上感冒,體能狀況不是很好。而且那段時間,聖母峰的天氣一直陰晴不定,能夠登頂的「窗口」(好天氣)並不多。那陣子有太多登山客同時出發挑戰,導致聖母峰上大排長龍,許多山友長時間曝露在冷冽山風之中,紛紛失溫衰竭,最終在他們的夢想之地死去。看著這樣的情況,詹喬愉雖然焦慮無功而返,但也不冒進。她與同伴耐心推敲各種可能,決定在最後一天窗口日的凌晨出發,也約定一旦身體承受不住就立即撤退。
沒想到,情況比想像中順利,他們竟然在凌晨三點就登頂了!佇立在零下40度,一片漆黑的世界之巔,等不到太陽升起,一行人就得趕緊下山。原本世人預期波瀾壯闊的登頂場面,詹喬愉事後描述起來顯得冷靜、平常。或許就像她一再所傳達的,登山的樂趣在於過程,而非結果。達成目標的快樂,總會散去,但旅途中的磨練與回憶,卻是歷久彌新。
透過登山,讓人了解山的偉大與生命的無常,進而懂得謙卑。(圖片來源/詹喬愉 提供)
保持初衷,邁向下一座高峰
近年來,由於疫情限制出國,加上媒體宣傳的緣故,台灣揭起了一股登山熱。連帶著2020年,山難件數創下18年以來新高。一些社會輿論將矛頭指向2019年政府宣布開放山林,認為法規不夠完善,才導致如今的亂象。不過詹喬愉點出,許多發生山難的群組,很多都是所謂的「自組隊伍」。相較於商業團領隊嚮導有照顧團員的責任,自主隊通常較缺乏控管。如果帶領的人缺乏專業經驗,遇到問題便很難妥善排除。
不過,詹喬愉認為現在只是陣痛期。身在一座充滿山岳的島國,與其讓人恐懼高山,不如好好引導民眾以正確的方式親近山林。特別是現在資訊取得容易,每一位想要接觸登山的人,無論選擇自組隊或商業團,都應該事先做好功課,才是負責任的表現。
訪問的最後,不免俗詢問詹喬愉未來的登山計畫。她提到疫情的緣故,中斷了海外登山計畫,讓她不得不重新檢視人生藍圖:是要被動等待疫情趨緩再出發,還是要另尋其他發揮的舞台?對於愛山成痴的詹喬愉而言,攀登的山無論台灣、國外,無論是高、是低,皆有不同的樂趣可言。但她仍想趁著年輕、沒有家累的時候,盡可能地挑戰極限。聽聞她的煩惱,忽然讓人醒覺,眼前這位走遍高山的奇女子,一如你我,也會為了夢想與現實而迷惘、而掙扎。但相信堅強如她,在親臨了山的偉大以及生命的轉折,依然會勇敢應對。期待在不久的將來,能再度見證她攀向下一座高峰。
台灣是一座充滿山脈的島嶼,與其無來由地恐懼山,不如以正確的方式了解、親近山。(圖片來源/公視《群山之島與不會死的他們》)
公視紀實節目《群山之島與不去會死的他們》2/25首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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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撰文/許凱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