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本博司 - 影像與展覽
撰文/王進坤,攝影/何?融(何熊貝)
自從數位影像當道後,攝影的入門門檻降低,人手一台數位相機,從吃了什麼美食、買了什麼衣服、到了哪個景點去玩,一一都被相機給捕捉進了記憶卡,並被放上網路,成為生活不可或缺,但又更替快速的一部分,攝影因而成為一門顯學。但是攝影的意義及美學,絕不只生活這一塊,還有其他深厚的心靈層次及各種不同的攝影類別,所以在攝影成為顯學後,整個市場就被打開了。而市場販售的商品,更隨著攝影深化的改變而不同。首先是工具書一本一本的出現,教你如何使用工具。當技術面達一定水準後,開始販售攝影的散文集及攝影集,介紹誰是大師,以及大師如何拍,及對攝影的追求為何,而在大師的攝影集中得到印證。第三步就是辦展覽,將大師的真品引入國內收藏市場,讓買家可以在藝廊裡悠閒漫步挑選,也讓一般普羅大眾能有機會一睹真品風采並從中學習。而後開始出版攝影評論書籍,然後真會有讀者購買,開始從形而上的文字中得到超越影像的啟發,並且從中得到思考的滿足,最後一步是國內開始生產自己的影像及評論。
大概在2010年前後,台灣開始有出版社翻譯日本攝影家的散文集進入台灣,包括森山大道、荒木經惟、川內綸子以及杉本博司。若以本人的觀察來說,這裡面又以杉本博司的風格跟另幾位日本建築師不太相同,森山及荒木兩位攝影師的作品都充滿了動物性,也就是在影像中會看到濃濃的慾望,這慾望不只是對性,同時也是對人、對社會、對風景充滿了慾望,這兩位攝影家都是屬於街拍,並且是同個世代的朋友並在日本創作,彼此之間互相影響。而杉本自大學念完書之後,就遠赴美國深造攝影,與日本攝影界斷開而不相同,並且在美國開始發展自己的想法,並以現代美術為自己的棲身之地來展開創作,而攝影作品則多是以擺拍為主。
時間?影像
純粹以影像來看,森山跟荒木兩位創作者的作品,都能在第一眼時勾起觀看者的興趣,並且騷動觀看者的心,作為觀看者的我會不可自拔的想要翻動攝影集,一頁接著一頁的往下看,去尋求更強的刺激,直到翻到最後一頁才會感到身心的放鬆,然後再繼續回去專注看特別有印象的作品。但若是翻閱杉本的攝影集,則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從一開始雖然沒有強烈的影像,但心情卻牢牢被捉住,被影像裡的所有細節給吸引,尤其是「海景」(Seascapes, 1980-2002)系列,在那一望無際的海裡,一開始只乍看到那一條分割天(灰)與海(黑)的細線,但你就會不自覺的細細品嘗這個畫面,然後你會發現在那個黑裡面充滿層次,那海波的紋路清晰可辨,而灰裡面則充滿深與淺的雲影,一不自覺就在耽溺在影像中。杉本曾在受訪時對海景系列說道:我一開始沒自信覺得這能夠當成系列作品,因為看起來太平淡了,所以我把海景系列先掛在自己的居室,想試看看會否有看膩的時候,直到過了很久仍不會有看膩的感覺,我才知道這能夠成為一系列的作品。
長久以來,我使用照片這個裝置,想呈現的是人類記憶的深層。那是個人的記憶,也是一個文明和人類全體的記憶。追溯時間,希望可以回想出我們是從哪裡來的?如何被帶來這個世界的?
─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
時間是杉本所有系列的主軸,在海景系列裡他把時間凝結在影像裡,當注視影像時,你的精神似乎能夠進入這無盡的時間裡,隨著海浪而波動,而不能察覺你肉身仍在世俗之中。就如同我們古老的祖先在第一次面對照相機時一樣,在光一閃之時,會害怕自己的靈魂被那方盒子所捕捉,只是今日面對杉本的影像,我們是自願跳下去的,我們不自覺的在他的影像裡得到平靜。
時間?空間
此次,杉本來台灣舉辦的展覽,總共展出六個攝影系列及近年開始參與的建築及室內設計作品。杉本在講座時提及,為何會開始對建築及室內設計有興趣,是因為他長年接受世界各地美術館的邀請展覽,有許多的美術館雖然造型新穎,但是卻不適合展覽,因此為了達到他想要的展示氛圍,他費盡苦思去調整空間並學習空間設計的概念,來讓展覽能夠在不同的空間裡達到他想要給觀者的感覺,這也成了他開始對空間設計感興趣的契機;而直島的「護王神社計畫」則是他第一個實際創作的設計案。在這個尺度不大的案子裡,杉本的幾個建築動作不但老練並準確,完全看不出是一個新手。除了作工精細的重建伊勢神宮風格的神社本殿,及以大塊石板及墊高作為敬神的領域。兩個最重要的手法之一,是將由石板進入神社空間的樓梯以光學玻璃來做,不但讓輕與重,暗與明、透與封閉做了區隔,也讓這個進入的動作儀式化,當然我們人是不能進入神的空間,但你的視覺會被這道玻璃梯給延伸進入想像,明瞭空間定位的不同。第二個手法是,是在神社底下的穴道,他將穴道的入口壓的極窄並且牆面光滑,人需要側身進入黑暗的空間,但在壓穴道的盡頭則會進入一間較為寬敞的石室,石室的牆面則是粗野的石頭表面及開鑿痕跡,與入口的光滑完全不同,除了牆面外你會看到一條同樣是光學玻璃所疊成的樓梯,梯的頂端散出光芒,原來他是跟神社上面的梯是連結再一起的,但是故意只留一道縫讓光線下來,你抬頭望著光,視線穿透過土地望向護國神社,在這一刻心靈應也平靜了,但你回首離開時會發現,來時所經過的穴道入口望著大海,你是朝向無際的海而離去,心情在此趕到雀躍,而穴道光滑的牆面更能將外面的光給漫射進你眼裡。這兩個手法不但對空間、方位、人的感知都有精準的處理,就如同他的攝影作品一般令人回味無窮。
此次在學學文創七樓的展場也是由杉本自己來設計的,整個展覽空間的佈置有點沿用了直島護王神社的方法,展場就如同一個迷宮,藉由約兩人側身能過的走廊來串連不同的小展間,並在走廊的端點放上適合的攝影作品,來暗示轉折之後的展覽,在端點上他使用的作品分別是捕捉電影時間流逝的「劇院」、破除透視與遠近感的「透視畫館」、以及朦朧不清的「城市的肖像」,這三件作品放在端點的原因,我推斷是因為它們都具有讓讀者無法一眼辨明的影像。在你剛轉入走廊時,若你看見的是劇院,你一眼只會看到那發白全曝的電影布幕,但隨著你漫步向前,布幕旁的戲院細節如斯展開吸引。而在城市的肖像,你遠看時覺得焦是準的,建築物是清晰的,但隨著你越往前走影像卻開始慢慢暈開,當你走進時你已無法看清。透視畫館則是放在最後的一條走廊,遠看如同一幅畫般真實的影像,但你越走近越發現它似乎並非真實存在的景物,你一回身發現另一面牆上同樣掛著該系列的相片,此時筆者就如同走進動物園般,已不知是我看你還是它再看我了。展覽的最後,是一間影片的播放室,我們可以在影片裡看到,杉本先生使用的傳統大型相機,以及他如何使用自然光線而非人造打光,以及他仍然使用暗房來處理自己拍攝的影像。離開時的路較為寬敞,當你走到出口也就是回到入口,就如同杉本所追求的攝影本質,如何能夠在一個影像裡拓深到擁有龐大的記憶。
此次展覽也放映杉本博司的記錄片《開啟的記憶》,在片中他逛著跳蚤市場,買了一本不知何人的日記本印刷品,在回到住家後,他默默說道,每當他想要展開一個新的拍攝計畫時,他會開始蒐集計畫所需的資料,並且能擁有實體物件,因為有時候這些計畫拍攝的主題都已離現在很遙遠,為了讓自己能夠與過去有所連結,一定要能夠將這些物件放在手上,用身體去反覆感觸,你才能夠捕捉或感受到一絲絲過去所保留下來溫度,他必須要不斷的來回感受,直到有一天那感覺清楚了,他才能開始進行該系列的創作。這種創作的精神,就當成這篇小文的結語是再好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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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file
王進坤
國立台南藝術大學建築藝術碩士,現為台灣建築報導雜誌社執行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