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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義忠推薦序 期待上帝—馮君藍的〈微塵聖像〉

By 欣攝影2016/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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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大塊文化提供

圖片說明:圖/大塊文化提供



阮義忠—文

三月的一個禮拜六下午,一位久未見面的學生說要連絡一些同學,和我敘敘舊。聚會場所是當代藝術館旁的咖啡屋,因為靠近台北火車站,方便外縣市的人出席。

教書生涯已近二十五載,聽過我講課的人還真多,但一直與我保持連絡的卻很少。可能是我太嚴肅了,對待大小事情都同樣認真,幾十年來守?攝影從一而終,而許多學生卻早就對這門藝術熱情不再。這情況我能理解。攝影很容易就會讓初學者上手,聰明學生稍微使點力就有成就感;但瓶頸也來得快,絕大多數都是過不了關就放棄了。看多了就不難明白,藉攝影追求藝術成就容易失望,將攝影視為信仰方能長久。

聚會那天我準時到達,比我早到學生的只有一位,那就是外型一直比作品讓我有印象的馮君藍。打從二十一年前來報名上課時,他就是布衣棉褲、長髮披肩,再加上體形削瘦、氣色欠佳,每次都讓我覺得他好像是處於半飢餓狀態。當時的他雖然還不到三十,整個人看起來卻像老了十幾歲。這麼多年過了,歲月在我和其他學生身上都明顯地刻下了痕跡,他卻還是當年模樣,看起來反而比實際的半百年輕。

當天在場的學生中,一半仍勤於創作,一半換了跑道,有的在家族企業掌事、有的在廣告界挑大樑,也有一直還在寫博士論文的。馮君藍在離開我的課堂六年後,去讀了七年的神學院,又於七年前開始擔任牧師,成為一位全職的傳道人。至於他對攝影是否還有激情,我就全然不知了。

記得當年在課堂上他就是個極少發言的學生,羞澀,總是靜靜地聆聽,在暗房放大技術的操練中,也是默默卻全心全意的投入。人一多,他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這次聚會也是。大家東聊西聊,馮君藍卻甚少插嘴,直到後來才冒出一句:

「老師,我的兒子也是您的學生,他很喜歡上您的課。」

我一愣:「是台北藝術大學的嗎?叫什麼名字?」

聽到名字,我不免吃了一驚,因為這父子倆給我的印象截然不同,除了同樣留著長髮。這是個存在感極強的孩子,課堂上就數他最活躍,不但作業準時交、從沒缺過課,且時常主動提問、幫忙操作視聽教具。可是同學們卻說,別的課很少見到他的人影。

知道我嗜品咖啡,這小子有天還特地搬來全套器具,有板有眼地煮咖啡、打奶泡、撒肉桂粉,為我準備了一杯道地的卡布奇諾。記得我在開學日點名認人時,還特地誇他父親替他取了個好名字「徑蕪」,他卻什麼也沒透露。知道一家兩代都是我的學生,還真是讓我覺得老上加老!

聚會結束前,馮君藍說:「我有八張作品,正在隔壁的一個聯展中展出,不知可否請老師過去指導一下。照片掛在走廊,不必買門票就能看到。」

當代藝術館是我時常經過卻從未踏進的展覽場所,因為我對新潮創作的手法向來疑惑,不明白所謂的觀念藝術、後現代表現到底要顛覆什麼;展覽題目一個比一個聳動,作品完成度卻一個比一個單薄。

那是一小段只容錯身而過的走廊,一邊是老式的木框窗戶,一邊是陳舊的泥灰牆。馮君藍的〈微塵聖像〉每幅一米多長,兩面各掛四幅肖像,已無多餘空間。照片裡的八雙明眸直透心靈底層,立刻就把我震住了。那已不是容顏的留影,而是靈魂的肖象。

這是我多年來在華人世界看過最有深度的作品之一;原本這個展出空間掛什麼都不合適,但馮君藍的作品卻克服了障礙,透過一張張臉孔傳達了赤子的無邪、性靈的純淨、宿命的枷鎖、探索的迷惘、救贖的渴求、悔悟的了然以及信仰的堅貞。

照片模特兒都是馮君藍的教友,人物裝扮都與聖經故事有關,拍攝地點就在教會樓上租來的工作室。作品中人物透露出對拍攝者全然的信任,人人本具的靈性在攝影師的引導之下自然而然地形之於外,煥發出人們無法漠視的光彩,吸引人們的凝視、流連與眷顧。作品的內涵轉化一切,使這個黯淡的過道成為強化對比的必要,就像黑暗之於光明、淤泥之於蓮花、醜之於美、罪之於贖。

兩週後的星期天上午,我按照馮君藍給的地址來到台北市士林區雨農路57 號。那是河堤邊、橋欄旁、傳統市場之側的一棟六樓公寓,他創建的這個小教會就在一樓與地下室,其餘各樓層皆為住家。

一樓入口的門楣嵌著生鐵板鏤空的「中華基督教禮賢會有福堂」。上了幾級階梯,玄關處是紅磚砌成的弧形牆,上面就掛?一排〈微塵聖像〉系列照片。旁邊以落地玻璃隔出的會議室,掛有我另一位學生張志輝的黑白風景作品。整個空間設計感很強,讓人彷彿身處藝廊,差一點忘了這是教會。

佈道廳在地下室,樓梯甬道漆成黑色,彷彿下降的隧道。天花板垂下來的編織吊飾為教友習作,經聚光燈一打,倒也有裝置藝術的味道。順著階梯而下,詩班的吟唱傳入耳際:

當稱謝上帝,因祂為善,

當稱謝萬神之神,當稱謝萬主之主,稱謝祂。

稱謝那獨行奇事的神,祂用智慧造天。祂用雙手舖大地。

因為祂造成大光,使日頭管白晝,月亮星宿管黑夜,

祂拯救我們脫離眾仇敵,在卑微中,祂顧念我……

穿著聖袍的馮君藍令我陌生,看慣他平時放鬆的笑容,此刻的虔誠肅穆倒讓我不習慣了。當天因清明節,許多教友回鄉掃墓,因此馮牧師也得在唱詩班助陣。在他身旁的大兒子徑蕪跟課堂上判若兩人,差一點認不出來。也是一頭垂背長髮的二兒子鯨聲就坐在我正前方;小兒子默箏倒是頂著頗為時尚的短髮,靜坐在樓梯口的角落操控擴音設備。負責教堂庶務的牧師娘汪蘭青,則是裡裡外外的雜事都得忙。

這實在是所令人驚喜的教堂,三面牆分別漆上紅白黑三色,天花板則畫成藍天白雲。神龕上未見木刻或是精繪的耶穌受難圖,但以鐵板焊成的幾何線條仍然讓人一眼就能認出耶穌弓?身子在扛十字架。學美術出身,並開過設計工作室的馮君藍,把他在生活中所積累的美感品味,於這個心靈殿堂的每一角落全使出來了。

獻詩結束,馮牧師上前證道,詮釋〈約拿書〉第三章第10 節至第四章11 節,題目是「替天行道的約拿」。渾厚的講道聲開始,我所熟知的靦腆學生已完全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浸潤在神召之中的傳道者,熱切地要將上帝的恩典與大家分享。

我雖是佛陀的信徒,對他宣揚上帝的全能也很能隨喜。佛教慈濟基金會創辦人證嚴法師對「宗教」二字的解釋簡明而寬廣:「『宗』就是人生的宗旨,『教』就是生活的教育。」正信的宗教都是在啟發人的善念,引導大眾將利己之心轉向利他的大愛。不熟悉聖經故事,但深信其如同所有經典一般,旨在教導大家於天地之間找到人的位置、在萬物之間認清人的責任,協助迷茫的我們走回正途。

我要取景拍照,無法專心聆聽馮君藍證道,只覺得從鏡頭望去,這位學生今天似乎比我還要蒼老;莫非是因他正在傳達的訊息來自兩千多年前?這令我想起初次會面時他的青澀模樣。其實,在那天之前,我已看過他的作品。那是教會刊物在聖誕季節推出的年曆記事本,裡面所刊登的圖片全是一位新人的照片。由於這本年曆空前暢銷,讓文化界對馮君藍有了初步印象。我一向對沉溺於幻想的影像沒什麼感覺,所以對那組以〈小孩與名叫愛麗絲的蝴蝶〉為題的作品興趣並不大。見他來報名上我的課,我有些意外,因為太多年輕人在闖出字號後,就不肯屈就「學生」的身分了。

事隔二十年,馮君藍的生活與藝術都歸向了宗教;他用相機替聖經人物造像,作品深深地觸動了我。正如巴哈(J. S. Bach)所言:「上帝賜我音樂天賦,我理應用音樂讚頌上帝。」我相信,馮君藍的整個工作過程就是心靈的一次一次浸洗、精神的一次一次甦醒。有了信仰、歸依,他手中的相機鏡頭也多了一重維度,也才有能力為靈魂造像。

證道結束後,馮君藍與另一位牧師胡紹明在聖詩的唱頌中共同主持聖餐領受。祝禱完畢,會眾起立高聲齊唱阿門頌。一樓的玄關已架起長桌,上面擺著簡單卻美味的麵食;人人一雙筷子、一個碗,盛好食物後便自行找伴找角落進食。莊嚴的禮拜儀式結束後,溫馨的家庭氣氛依舊凝聚著教友們。整個教會就是一個大家庭,馮君藍的生活、工作、信仰全溶入其中。

我很明白馮君藍作品深度的來源。拍照對他而言,已不是在強調自已的藝術手法,而是為了替人人本具的靈性顯影。在肖像攝影史上,專拍北美印第安人的愛德華.寇帝斯(Edward Curtis)無疑是透過鏡頭直入心靈深處的先驅。難得的是,馮君藍雖受其影響,卻另闢新徑,以牧師的身分試圖從教友身上揭露聖經的啟示。而他也的確成功地傳達了信仰令人寧靜、充實,使人堅定、圓滿的神祕力量。這些肖像呈現了心靈提升的氣韻,悠悠地述說著卑微如塵土的人,也能由凡轉化為不凡。

攝影最強的特性就是把瞬間凝住,馮君藍的作品卻剛好相反,彷彿是在緩慢釋放著時間的流動。世俗的一切離不開是非對峙、善惡拔河,人性總是徘徊在獸性與神性之間,他拍的正是由迷到悟的覺醒過程。有信仰方能明辨是非、斷惡從善,從馮君藍的作品當中,我們看到的正是尋求救贖的努力。

午餐後,我們上了小電梯,來到馮君藍的工作室。狹隘的公寓門邊堆著一落他撿來的漂流木,他笑著抱歉,說這麼亂,是因為最近打算做些東西。推門進去,小房間中央擺著一張橢圓形的餐桌,既是客廳、餐廳,又是攝影棚。

這真是我所看過最簡單的工作室了;通往廚房過道的那面牆就是拍照背景,窗邊垂掛著一小條黑布以控制光線明暗。牆面漆成褪色效果及油畫筆觸的紋理,令人有潮濕斑駁的錯覺。家具大都是從二手店挑來的舊貨,或是設計簡潔俐落的平價新品。新舊混搭得十分有創意,讓便宜東西也顯得珍貴起來。

矮凳上有幾本我編的《攝影家》雜誌,旁邊有個小音響。馮君藍放進一片CD,音樂正是我所喜愛的艾瑞克.沙提(Erik Satie)的鋼琴作品。他指著牆角那把被當成藝術品的蘆葦掃帚對我說:「老師,你看它多漂亮!」我不禁笑了,因為當初我在街上看到這款掃把時,也是這麼高興:「我家也有一把,我不但天天用它來掃地,還為它寫過一篇文章呢!」這趟會面,讓我發現愈來愈多彼此通氣的地方。

馮君藍說,直到現在,每次講道他依然會緊張到發抖。我想,正是因為這份戒慎虔誠,使他的作品不斷在進步。我好奇地問他,教派為何叫「禮賢」?教會為何叫「有福」?原來,教堂原文是「Chinese Rhenish Church, Blessedness」。德國萊因派牧會早年傳入廣州,以萊因的廣東話發音,譯為「禮賢」。「有福堂」則是他自己按照聖經所載的「八福」而命名:

耶穌說: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必得安慰。

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

飢渴慕儀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

憐憫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憐憫。

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

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

為義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暮色降臨,我起身離開了這個溫暖的小窩。大隱隱於市。窗外夜市燈火通亮,這個人、這個家、這個教會就像是喧囂市集中的一片淨土。在影像氾濫、人心浮動的今天,馮君藍的這組作品格外發人深省、令人感動。

本來我想觀察馮君藍拍攝的情況,而他也應我的要求,特地要一位教友的女兒留下來。可是,我臨時決定不看他工作了,因為那會使一件神聖的事情變得像表演一般。那是教友向他的告解,那是他向耶和華的祈禱,那是他們一同在期待上帝;不容打擾。

(本文原載於《生活》月刊2011 年9 月號,並收錄於《想見,看見,聽見》一書)

圖/大塊文化提供

圖片說明:圖/大塊文化提供


馮君藍《光照微塵》書訊:https://solomo.xinmedia.com/photo/79298-Bible

阮義忠光照微塵聖經攝影集大塊文化牧師耶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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