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中][專欄] 冬夜錢湯

從前看日劇時，常常憧憬這一幕。戲裡的主角之一站在掛著「ゆ」字暖簾的錢湯（公共澡堂）門口，等著泡完湯的朋友出來，遞上事先在販賣機買好的熱飲以後，兩個人便頂著紅通通的臉，抱著小臉盆，邊走邊聊，隱沒在冷颼颼的冬夜的民宅巷弄裡。

通常在這段短短的路上，大概泡完湯了，身心變得毫無負擔的舒暢。劇裡的兩個人總是這個時候，容易透露出一些心底的秘密。但不會說得太明白，就像是錢湯裡氤氳的熱氣，是一陣朦朧的，在似有若無之中感應著，然後堆積情緒，把更重要的劇情，過渡下一個階段才來處理。

錢湯就是這樣的一個過渡。池水裡再怎麼舒服，也沒有人會覺得錢湯是自己的家裡。會到錢湯泡湯的人，通常是家裡沒有浴缸或浴室很狹窄。除非錢湯提供的是有療效的溫泉水質。要說是為了省水，捨在家泡澡而到錢湯去，並不合理。因為錢湯一次收費公定價是日幣四百五，放滿一次浴缸的水也不可能花這麼多錢。錢湯是洗滌掉今日的髒污與乾淨的過渡；是職場與公寓之間的過渡；也是工作與眠夢之間的過渡。

我偶爾也會去錢湯，就在我家附近。不過家是有浴缸的，因此去錢湯純粹只是因為好玩，一種對往昔憧憬日劇的回應。

以前東京單身公寓裡常有不附浴室的，如今愈來愈少了，錢湯存在的必要性也比過往減少許多。我家附近的錢湯原本有兩座，去年就拆掉了一座。錢湯在大樓的一樓，現在大樓還是在的，但已經變成一般的住家。

搬進那裡的住戶，應該也是知道那房子的前身是什麼吧？如今內部格局一定徹底更動過了。我每次經過時，都不免在想，以前大家在泡湯的池子，現在可能擺了一張沙發看電視。以前拿著板凳坐在鏡子前梳洗的地方，現在可能是吃飯的餐廳。比《羅馬浴場》更真實的時空挪移，要是寫小說的住進去了，說不定還能編織像是宮部美幸小說《小暮照相館》裡，舊地新宅的詭譎推理呢。

所幸另外一座錢湯還保存著。在獨棟平房裡，矗立著高聳的煙囪，沿用傳統的燒柴方式加熱水溫，已屬稀奇。錢湯一般來說都是室內的，但這座錢湯最特別的是男湯，有一個一次只能容納兩到三人的迷你露天風呂。

錢湯雖然在住家附近，但並不是我慣常會經過的路。總要去錢湯時才會刻意走的地方。因此住了好多年，那條路的風景還是有點陌生。偶爾去錢湯的路上，就會在某個轉角發現一些小驚喜，那是這街條會呼吸的證明。

但就算是一成不變的，也依然令人興奮。如冬夜從錢湯回家的路上仰望的星空。冷冽的空氣中，熠熠閃耀，每一顆都像是一年之初，照亮未來的引導。

本文轉載自：《SENSE》張維中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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