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錚】攝影的人,在路上
我們生活在一個圖像的圍城之中。只要我們還想在城市中生活下去,我們就會發現,我們已經無法阻止圖像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不要說「阻止」,那只是妄想。因為其實我們本來就已經無法承受沒有圖像的生活,無法接受素面朝天的城市了。
圖像已經無所不在。它們或廁身於都市的喧嘩嘈雜之中,不動聲色地成為我們生活的背景,或在我們的背後冷冰冰地或笑嘻嘻地打量著我們的所有言行。每一幅圖像都是眼睛,都在注視著我們的言與行。它們或者以其強烈的視覺存在,公然反客為主,來到都市的前台,搶人鋒頭,出盡鋒頭。它們的體積經常超過了常人數倍甚至數十倍,成為一種壓倒性的存在。它們就這麼無聲無息地,以各種方式攜手,自動聯合起來,構成了城市風景的主要部分,自然地融入街頭景觀,與城市中人打成一片,讓人無從分清誰主誰次。
對於發生在城市空間中的這種既是表面的也是本質的巨大變化,敏感的攝影家肯定會深有感觸並繼而用他們的照相機回應這一現實的挑釁與挑逗。他們以與這些圖像的生成與消失的速度同樣迅捷的身手,從現實中或者與現實一起攫取這些圖像。他們以時而幽默、時而挖苦、時而抒情、時而雄辯的圖像處理手法,為我們出於各種目的而加諸都市表面的圖像再次精心造像。通過自己的重新構圖,經過自己的畫面選擇,他們或凸現有些並不是原來的廣告圖像訴求重心所在的意味,或機智地改變圖像的原來意義並賦予新的意義,或將這些圖像與周圍環境重新結合,從而使這些圖像獲得新的生命與現實意義。 透過這些拓印於都市表面的圖像,他們在呈現了他們複雜、細緻的情緒反應的同時,也悄悄地揭示了發生於消費都市中的人的消費心態、欲望模式、感情方式、時尚風向與文化氣氛。這些出自都市表面的「圖像之象」,也對於了解我們所在社會的欲望的流通、運作與影響方式幫助甚大。當然,也有人從這些「圖像之象」中,還看到了社會、社會意識的形成與變化。攝影家的許多作品來自圖像,可以說是複製的複製,但它們經過攝影家之眼的「超度」,卻早已經超越了本身的限制而獲得了新的生命。而這一切,又全拜不斷地飛速換裝的現實所賜,才有源源不絕的圖像素材以供創造。日本攝影家森山大道曾經說過,「攝影就是複印」。是的,圖像圍城中,開動照相機這個影印機,有多少人類的欲望可供我們複印、複製、放大並分享!
照片的錯誤成全了對於身體的重新認識。
克萊因的照片被稱為錯誤的照片。因為他的照片不按牌理出牌。但是,就在這種打破了攝影戒律的照片中,我們赫然發現,一直被錯誤對待的身體有了一個表現自己的可能。
在克萊因的照片中,這些模糊、晃動、失焦所帶來的明顯特點是,身體與都市的相互交融與滲透,通過攝影而得以實現。都市溶化在身體中,身體溶化在都市中。身體與都市都變得不確定了,變得確定的是運動、是身體對於都市的感應。身體被時間快門所拖拉,點出了都市的空間與時間的長度,同時也表現了身體自身的軌跡。而動態也具備了強烈的時間性。
克萊因第一個公然把模糊與虛焦作為一種修辭方式運用在照片裡。這就使照片產生了一種與其本意相違的作用。本來,記錄是為了清楚地攫獲,包括對於身體的攫獲。但是,因為與固有的規則相對抗,身體得以逃脫,那是因為身體的反對而來的成果。
在模糊身體輪廓的同時,也使得心理狀態得以顯現。其代價是犧牲了身體的清晰呈現。攝影家通過運動,不管是自己的動(也是照相機的動)還是主體的動,來建立人與都市的對話關係。都市是一個空間,是由身體的森林構成,走進森林,激起身體與身體的相互反應,都市通過身體與身體的交往而具備了身體性。
攝影最早是一個束縛身體、也是支配身體的技術過程。攝影技術的發展,使得身體自由起來。人可以自由地在照相機前從事各種活動而被精確地拍攝下來。這可以被視為身體擺脫束縛的技術性過程。但是,都市化是另外一個讓身體自由起來的過程,那是一個心靈解放的過程。通過攝影,通過人與都市的鬥爭,身體自由起來。
漢斯.貝爾默的話正可形容克萊因的攝影行為。他說:「我的欲望,是向那一個我所欲望的他人(身體)投擲我的身體。」克萊因投擲出去自己的身體,並接受自己的投擲所引起的反應。
攝影是身體性的。沒有離開身體的都市,即使有也是禁欲的,不自由的,不合都市本意的。
文章摘自《攝影的人,在路上:顧錚的上海街頭攝》
(圖文提供: 木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