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心靈跟汽車一様累積了一定里程數，被現實磨損得差不多，又到該進廠保養的時候，我就會往喜馬拉雅山群走走。說來有些矛盾，因為想在山裡走上一段時間，身體總是要吃苦的。飢寒交迫、體力耗盡，更可怕的是，不能洗澡、沒有網路，這種種有限的物質條件，都與平常生活的優裕背道而馳，怎能說療癒呢？但奇妙的是，不管你是不是戶外咖，搜集了幾座百岳，追求的是海拔一千公尺或八千公尺的成就，尼泊爾的山總能以巨大胸懷包容你微小心靈的脆弱，而那裡的人，也總會端出文化中最溫柔敦厚的人情療癒你。

我前後幾次造訪尼泊爾，都是為了健行（trekking），每每與當地嚮導聊到台灣百岳，說這些三千公尺以上的山，是許多人心中的夢想征服清單。尼泊爾人總是笑笑說：「喔，三千公尺在我們這邊，就是一個小丘。」

圖片來源｜李郁淳攝影，VERSE授權使用

全世界有十四座八千公尺以上的高峰，其中八座就在尼泊爾。難怪他們從小在大山大水環繞下長大，的確有資格發下豪語，但他們也因此培養出仰看世界的視角。要說這是一種「萬物皆有靈」或「眾生平等」的宇宙觀都好，尼泊爾人鮮少狂妄，面對山的險峻，他們懂得在其中匍匐生存；說到與山共存，他們會選擇最適合的坳口蓋起彩色小屋，與周邊的牲口與作物，一起欣欣向榮。

我在台灣絕非什麼百岳高手或腳勤健人，但這些年陸續到尼泊爾走了安娜普納大環線（Annapurna Circuit，世界第十高峰）、聖母峰基地營大環線（Everest Basecamp Circuit，世界第一高峰）、馬納斯魯大環線（Manaslu Circuit，世界第八高峰），每每在生活中遭遇心累，就訂了機票飛去，把自己丟到山裡，繞著這些高峰腳邊折騰個十幾天，甚至沒有攻任何山頂（連六千公尺的邊都沒沾到），就是糊裡糊塗、身心分離地走，終能奇妙地以半重生之姿回到加德滿都，重新生出了力氣。

圖片來源｜李郁淳攝影，VERSE授權使用

以加德滿都為基地，登山前的準備

如果你跟當年的我一樣毫無頭緒地初訪尼泊爾，只因跟登山用品的店員尬聊，便決意到安娜普納走一遭，那麼其實現在有更好的方法。建議可以在加德滿都以泰米爾（Thamel）為基地，讓自己吃飽喝足、添購裝備，順便搜羅登山相關資訊，這趟尼泊爾之旅的電就充飽了一半。接著去參觀各大重要景點：博拿佛塔（Boudhanath）、斯瓦揚布納特佛塔（Swayambhunath，又名猴廟）、帕斯帕提納寺（Pashupatinath，為印度教寺廟，旁有加德滿都最大火葬場）、加德滿都皇宮廣場（Durbar Square）。加德滿都給的功課，至少完成了百分之七十。

在台灣不妨先上網搜尋當地登記有案的旅行社，看官網上端出什麼健行菜單，再依自己的時間、預算、體能、人生困惑指數，挑選最適合當下情境的路線。剩下的就是你與山的對話了。當然，坐在砸錢跳上一個小時的賞山專機（Mountain Flight），品嘗喜馬拉雅頂級群峰，也是過另類的乾癮，但旅人們多半還是喜歡親自用腳丈量尼泊爾的崇山峻嶺，作為自己到此一遊，同時走進當地人生活的證據。

圖片來源｜李郁淳攝影，VERSE授權使用

為期17天的干城章嘉大環線

第四度造訪尼泊爾，這次我選擇較鮮為人知，為期 17 天的干城章嘉大環線（Kanchenjunga Circuit）為主力。事實上，干城章嘉是世界第三高峰（8586M），字面意思是「五座巨大的白雪寶藏」。它和第一、二名學長姐（也就是聖母峰和巴基斯坦的 K2）不同的是，從遠方望去，干城章嘉形狀不是一個兇險的三角錐，而是由五座連峰構成的「長桌型」山脈，或許因為這樣，它看上去可親許多，沒端出惡狠狠把登山者吞噬的氣勢。

但我畢竟沒有要攻頂，只是在前往干城章嘉基地營朝拜的路上，心裡生出無謂想像。就在我以為以前走的環線已經夠勞師動眾時，光是這趟健行的「前導」行程，就刷新了我的認知。首先從加德滿都搭國內線飛機到尼泊爾東部的巴達拉普爾（Badrapur），接著轉搭 20 分鐘的三輪嘟嘟車，加上 10 小時的顛簸吉普車（有一半的時間是越野駕駛的 offroad），在最後一個文明聚落塔伯利瓊（Tablejung）過一夜，隔日再搭 5 小時吉普車繼續往山裡挺進。

圖片來源｜李郁淳攝影，VERSE授權使用

步行的起點，在路邊一個不知名的草叢處開始下切，最後沿著貢薩河谷慢慢前進。原來近年因為氣候異常，尼泊爾的雨季滯留得特別久，尤其今年連番大雨造成的土石流，沖壞許多路徑，造成無數災害。後來才知道，尼泊爾人不得不因此鍛鍊出迅速「另闢蹊徑」的強大本事。當原路消失在濤濤洪流中，是要改走攀升兩百公尺的高繞路線、立刻建一座流籠渡河，或是抄起鏟子在土石流堆中鑿出一條崎嶇新路，都是應變的方法，才能讓孩子走路到下個山頭上學、老人到就近的衛生單位就醫，或讓我們這些健行客可以繼續前進。可以說，隨著天災人禍的增加，山中的水文、林相與經濟命脈，每年都在進行各種程度的重新洗牌，並造成日後旅遊成本的增加。要來請趁早。

前三天穿越悶濕的森林（因此慎防那些偷襲腳踝的吸血螞蝗）蜿蜒前行，到達貢薩（Ghunsa）後終有穿破迷霧、豁然開朗的感覺。從貢薩往西北走，一路沿著康巴切（Kambachen）、隆納克（Lhonak），最後抵達此行最大亮點 —— 干城章嘉北面基地營（North Base Camp，約 5143M）。

就我而言，凡超過四千公尺的地方，要同時兼顧步伐與呼吸的穩定已成為要務。都說什麼爬山是「與自己的對話」，但處在這樣的極端環境，這種心靈對話往往只剩下：「你給我每一步都好好走！」、「你感受到的累不是累、冷不是冷、餓不是餓，這只是身體給你的假訊息！」、「你可以的！」

圖片來源｜李郁淳攝影，VERSE授權使用

山上特有的奢華餘裕

就在如此貧乏的語境中，我被亮白雪山、灰黑冰河、廣袤藍天、苔蘚綠地衣環繞著，終於到達北面基地營。爬山的人會說，這是「人品好，出了個大景」，我卻覺得這只是「幸運得到山神的不經意的款待」。據說，在我之後到基地營的人，連續幾天都沒出現這樣的好天氣，只得敗興而歸。畢竟山裡充滿太多不確定因素，有時踩錯一顆石頭、遭逢一場雨，或路邊那嚼著草、看似不在乎的氂牛突然發瘋，都可能為此行帶來意外變數。

走在山裡，專注在每一步的此時此地，心懷感謝地吃著山屋人家送上來的炒麵、炒飯，或是尼泊爾國民美食豆湯套餐（Dal Bhat，由扁豆湯和白飯組成，另外配上咖哩蔬菜、生菜、醃菜等，多以素食為主，但下了山也吃得到含燉肉的奢華升級版）。且在晚上八點因沒電也沒網路，只好拿起電子書專心閱讀幾小時後，再昏昏睡去。

圖片來源｜李郁淳攝影，VERSE授權使用

在被剝奪過多選擇的情況下，專心走路、品味嘴裡每一口飯、睡在沒有藍光照眼的黑暗房間裡、看上幾本平常「沒法專心看」的書，就成為山上特有的奢華餘裕，回想起來，簡單的幸福實是無比巨大。

從北面基地營回到貢薩，繼續往東邊行，爬過此行第二的大魔王賽樂樂埡口（Selele Pass，4480M），此段艱辛度並不亞於之前的基地營，但當我站在綁滿五色風馬旗的埡口，放眼望去只見白色大霧鋪天蓋地而來，根本看不到傳說中的干城章嘉、馬卡魯、印度大吉嶺等無敵環景時，我明白，不管上山靠的是人品、山神或是命運，一切終究講求公平，人要甘心才能走得久遠。

圖片來源｜李郁淳攝影，VERSE授權使用

這大概就是尼泊爾群山的魔力吧，人在這裡很難不自覺渺小，很難不覺得回到平地有豐沛氧氣可以吸、扭開水龍頭就有乾淨飲水，車子開在平坦馬路沒把五臟六腑顛到錯位，實在幸福。而幸福是比較而來的，那些山下所有狗屁倒灶事，到了山上終究成不了氣候，實值得一笑置之。

我們進行心靈之旅，為的是找到那些偉大座標，而有這些八千高山當座標，心很難不跟著寬闊起來，哪怕只有 17 天也好。

圖片來源｜李郁淳攝影，VERSE授權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