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存生活:漢寶德談鄉土與藝術》大師眼中的民間藝術與美術
以水泥興建的廟宇;圖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民間藝術與美術
很多藝術界的朋友希望能自民間藝術中汲取靈感,找出創作的方向,到目前為止尚沒有成功的例子。以我個人的了解,民間藝術與美術之間有一個幾乎不可逾越的鴻溝,故不主張朋友們在表面上做此嘗試。我覺得真正熱心於民俗造型的朋友應該真正的回歸民間,看看我們能不能與歐洲的文藝復興一樣自民間藝術發展而為美術。
我曾說明民間藝術基本上是功能的,象徵的,也就是文化的。它是一種生活藝術。英人羅斯金為中世紀的雕刻與建築辯護,盛讚其感動力,就是著眼於中古的藝術是活的藝術,因此反映了當時人的思想情操,而美術自一個觀點看,可以說是知性的藝術。自民間的生活藝術發展到美術,需要一種知性的覺悟,那就是美的觀念。我們總以為美是一種必然,實則美是一種觀照,一種體會,並不是生活的一部分。人類覺悟到美醜,好像亞當、夏娃覺悟到羞恥一樣,所以歐洲的文藝復興需要一個新的知識階級把古典時代的美感帶進來,促成十五世紀義大利對美的渴望,並建立美的標準。在這覺悟產生之前,中世紀的藝術雖在進步中,但是一種技藝的進步而已。
所以要完成這個過程需要兩個條件,第一,民間手工藝在繼續發展而且進步中,提供一個良好的背景,以便美術初期可得正常的成長。第二,藝術家自民間匠人的身分演而為中產的自由職業者,以便使藝術逐漸自生活中脫離,追求自由的美與個性的表現。在義大利的十五世紀, 這個轉變發生的十分自然。中世紀的匠人,由於手工的專門技藝有長足的發展,已經得到社會的承認。他們的石工與畫工幾乎已經接觸到古典完美寫實表現的門檻了,只待希臘、羅馬美術的觀念去點通而已。所以文藝復興的藝術家們大多仍出身技工。新興的資產貴族對古典純美的提倡,很快就把這些藝人的地位提高。
覺悟到羞恥的亞當、夏娃;圖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不管你是否同意,「藝術家」這個觀念就代表了中產社會中的藝術價值觀。在民間藝術中,藝術家並不存在, 只有「匠人」存在。匠人是一個活的工具,用以承先啟後。他是傳統中的接棒人,自己的個性並不存在,即使存在,其意義也十分微小。這「匠」字就有熟練與熟習的意思,他的責任就是熟習其先代之技藝,以便傳於後代。他也有所創獲,但那是很細微的改進,自熟能生巧的「巧」字得來的。而藝術家使民間藝術中的一部分提昇為所謂高尚藝術,以適應上流社會高雅的趣味。不僅此也,藝術家乃不可避免的要表達個性,他的個性受到鼓勵,創新成為他的座右銘,脫離傳統是他發揮生命力時的重要目標,他是時代的英雄。
西方文明在此發展過程中之所以很自然順適,重要原因之一,乃他們當時的文化轉變十分和緩。基督教是一個橋樑,連結了兩個時代,而宗教藝術則當然的傳續了中世紀的技藝,所以後世的藝術理論家均認為文藝復興的藝術承襲了中世紀,而不是劇烈的形式革命。我猜想義大利當時的情形,很可能與我國隋唐時代吸收佛教藝術,而發展為目前已不太瞭解實況的高尚藝術一樣。據記載,我國當時的藝術家亦大多為宗教藝術家。
很可惜,我國目前缺少這樣一種強力的黏合劑,連結民間藝術與學院美術的傳統。歐洲到十九世紀,完全脫離生活的框畫才大量發展起來,而我們的畫家們大多是自框畫開始的。藝術家們若不是受西方框畫的支配,至少要受文人傳統山水畫的影響。他們既不可能到廟?去工作,廟宇的主持人已不再是唐、宋時代的貴族、王室,並沒有上流社會的藝術鑑賞力。所以我個人膚淺的看法,目前我國並不具備一種把民間藝術自然傳承為美術的條件。要達到此目的。必須先使民間藝術重新活躍起來才成,朱銘的那一點成就已經可以說明此一事實了。
來自民間匠人朱銘的作品;圖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民間藝術的前途
如果我們聽任民間藝術古董化,自然談不上真正的民間藝術的保存了。古董化不但是殘酷的事實,而且是一般人認為唯一的保存之道。他們不但使往日生活中剩下來的手工藝品成為古董,而且運用民間手工藝的技術大量的製造新古董,以賺取外匯,這是靠祖先屍骨求生存的方式之一。民間藝術有可怕的前途可能就是這種出賣文化的、諂媚觀光客的前途。我不反對以國內手工藝的技巧去換取外匯,可是我們有沒有能維護文化自尊心,又能保持民藝正常發展的法子呢?我個人的看法是,首要之務為鼓勵它繼續生存並成長。這一點看上去似乎很困難,實則不然,如果我們能分析民間工藝的類別,可以發現有些是功能性的。這些製品實際上可以在現代社會中使用,目前的困難只是在價值觀念上,我們要接受民間的地方產品而已。
任何國家的上流社會都以外國的、昂貴的製品為尚,但只要廣大的中產民眾能珍視民間的產品,只要民間不失掉自信心,仍熱愛採用當地的產品,前途仍大有可為。問題的另一面是:民間工藝能否負起這個擔子?我在上文曾提到,民間工藝必須能繼續進步,保持活力。試想我國在現代化過程中,不論都市與鄉村,生活水準不斷提高,對產品的水準亦有較高的要求,手工業技藝如不能精進,如何對抗機械產品的競爭?西方國家的現代化事實上是奠基在精巧、準確的手工業。比如茶具、餐具,沒有不可以就本省地方窯業中發展的道理。但目前製作粗陋,時有滲水等缺點,提倡民間藝術的朋友們能不能直接介入改進地方手工藝的大業呢?
我不知道要有甚麼方法可制止民間用水泥建廟的大勢。我國的民俗藝術大都依靠宗教建築的新陳代謝,木結構雖然有容易傾坍常常需要修理的毛病,但這種暫時性的結構卻十分恰當的發揮了鼓舞民間社會活動的功能,我國歷史上只有衰退、敗落的地區,廟宇才長久不加改修、重建,凡廟宇任其為風雨侵蝕,不加重建的地區,手工藝亦跟著衰落。廟宇的不斷改建,不但可促進民間的宗教活動,如不改建,宗教奉獻如何使用?如何有宗教慶典的高潮?且可鼓舞民藝的創造力,如果本省的廟宇全用水泥改建,則完成後,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不必有新建行為,就很難想像民間活動會改變成甚麼樣子,與宗教有關的創造性民藝就失掉了用武之地。
生存、發展的第二步,則可希望部份藝術,特別是接近雕刻,繪畫等美術的民藝,成為未來中產階級社會的美術基礎,廟宇的裝飾性雕刻發展為獨立雕刻不應該有很大困難,宗教畫像或門神等裝飾畫,發展為懸掛在客廳中的框畫與軸畫也沒有根本的困難,它們應可與山水畫或西式的陳設物爭一日之長短。
所謂生存與發展,首要的意義、是我們的社會歡迎或接受這樣的民藝,先得到地方社會的支持,然後得到觀光客的激賞,我們也不妨大量生產,賺取外匯,以地方的生活需要為根,外銷海外等於文化輸出,是很健康的現象。在發展的過程中,手工藝者會很自然的依當時大眾的需要,將傳統的製品做緩慢而適度的調整,在應用藝術方面會首先得到突破性的成就,在這?,手工業者需要學校教育的協助,學校的工藝設計教育亦應依此而訂定教學目標。
當然,我們必須承認在現代化過程中,某些地方原始性與神祕性的象徵成份,不可能承續下去。而部份的民藝因文化的變遷而失去其生存的價值是完全合理的,否則就是固步自封了。可是這些死去的文化痕跡乃是博物館最有價值的資料。我們應該把它們收集起來加以儲藏、展覽,當做古董看待。臺灣省文獻會曾把日本文化財保存的立法翻成中文。其中載明了無形民俗部份的保存方式,他們稱之為無形文化財。我們也可以把失去實質生活價值的技藝,包括戲曲、音樂在內指定技藝持有人為保護人,由政府加以特殊的優遇,或給予榮譽的稱號,責令或要求他們傳授後人,使他們知道其生存的目的乃在保存民族的絕藝,並以此為榮。
我的想法也許免不了有些書呆子氣,恐怕是不切實際的。但我實在想不出一條便捷的路子,可以保存我們的民間藝術,我們已到了必須做決定的緊要關頭:要聽任民間藝術死去,剩下古董的軀殼,或以外銷品借屍還魂呢?還是給它打幾針強心劑,使令生存下去,做為未來我國藝術發展的起點呢?很希望就教於國內藝術理論界的先進們。
——原刊於1977年7月22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作者簡介
漢寶德(1934-2014)
1934年出生於山東省日照縣,1958年成功大學建築系畢業,1964年赴美留學,先後取得哈佛大學建築碩士及普林斯頓大學藝術碩士等學位,1967年返國。主要經歷為:東海大學建築系主任、中興大學理工學院院長、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籌備主任及館長、國立台南藝術學院籌備主任及校長、國藝會董事長、中華民國博物館學會理事長、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文建會委員、台北市文化局顧問等。
早年於建築系就學期間便創辦了《百葉窗》,爾後至1970年代,陸續編輯出版《建築雙月刊》、《建築與計畫》、《境與象》等建築專業雜誌,致力推動台灣現代建築思潮,冀探討建築設計思想與社會人文之關聯等課題。
在建築方面,漢寶德於回國初期設計之洛韶山莊、天祥青年活動中心等作品,呈現出強烈的現代建築立體派風格,其建築作品屢獲《建築師》雜誌建築獎。
此外亦致力於藝術及美感教育之推廣,1994年獲教育部一等文化獎章、2006年獲得國家文藝獎第一屆建築獎、2008年台灣大學榮譽博士、2009年雜誌最佳專欄金鼎獎、2010年中國建築傳媒獎──傑出成就獎、2014年第34屆行政院文化獎。
編者簡介
黃健敏
中原理工學院建築系畢業,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建築碩士。
文化部及台北市等多縣市公共藝術審議委員、國美館及北美館諮詢委員。曾任教於中原大學、東海大學、北藝大、北科大等校。
1993年起參與台灣公共藝術政策與執行,著書撰文鼓吹「生活藝術化,藝術生活化」的理念。2002年1月至2004年7月出任《建築師》雜誌副社長兼主編,致力推動建築文化活動,策畫建築師公會與台北市文化局共同舉辦33場「世界都市建築」演講系列。2006年任《建築》雜誌總主編,入圍2008年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最佳科學及技術類」。
著作:《貝聿銘的世界》、《建築藝術卷1:台灣建築的先行者》、《藝術,盡在街頭:美國東部城市藝術公共空間導覽》、《世紀建築大師:貝聿銘》等。
編作:1999-2001年《公共藝術年鑑》、《2016第五屆公共藝術獎專輯》、2001-2003年《台灣建築獎專輯》、《建築桂冠──普立茲克建築大師》等。
策畫:「ARCH建築」叢書(典藏藝術家庭)等書。
《保存生活:漢寶德談鄉土與藝術》
【購書資訊】
書名:保存生活:漢寶德談鄉土與藝術
作者:漢寶德
編者:黃健敏
出版社:典藏藝術家庭
博客來:http://bit.ly/37HqK0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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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提供/典藏藝術家庭
編 輯/王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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