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志/禪意空間—東京的避世茶屋
根津美術館；攝影/李清志
東京這座城市畢竟不像京都，處處充滿禪意與意境，這是一座多元豐富的城市，但是在忙碌中，東京人的心靈依舊渴望安靜與歇息，所以在東京市區尋覓，依然可以發現具有禪意的空間，讓繁忙的人們可以稍稍得到短暫的寧靜。
茶屋可說是日本人逃避世間戰亂煩擾的小小空間，茶聖千利休就曾說：「茶道就是要找回清閒之心。」在京都我們很容易找到安靜的茶屋，但是在東京除了喧鬧的咖啡館之外，要找到避世的茶屋似乎並不容易。
隈研吾的美術館茶屋
表參道走到底，就可以見到位於南青山，建築造型低調卑微的根津美術館，這座美術館是建築師隈研吾的作品，材質則以木、竹、石等天然材料來表現，呈現出一種安靜簡約的狀態，而不是當今世界各大美術館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誇張手法。
根津美術館最令人驚豔的，倒不是館內的收藏，而是其建築後方的庭園。樹林密佈的庭園，在東京寸土寸金的南青山地區，可說是不可思議的存在。奢華的庭園中，原本就有幾座木造傳統茶屋，但是我最愛的是，同樣位於庭園小坡上的美術館咖啡館（Nezu cafe），這座簡單的玻璃建築，明亮清淨，猶如現代的茶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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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玻璃屋望出去就是濃密的樹林，讓人好像身處郊野的山林間，一面啜飲著咖啡；一面安靜沉思，讓人忘卻自己身在繁忙的東京市中心區。咖啡館的內部天花板是日本和紙所鋪設，天光透過和紙柔和地透進室內，讓人覺得寧靜與安祥。這是整個美術館中，我最喜歡，也花最多時間的地方。
很多人覺得去美術館是要去獲得知識，但是我卻覺得美術館是一個體驗美感的空間；在根津美術館中，我最大的收穫，就是得到了心靈安靜之美。
霍爾的水映之屋
位於南邊的「憂鬱之屋」，即圖中的紅棕色小屋；攝影/李清志
東京幕張地區是新規劃的社區，美國建築師史蒂芬．霍爾（Steven Holl）在這裡設計了一整個街區的住宅空間，他的建築設計與規劃雖然是現代的，但是空間意境上卻是傳統日本的空間意境。
霍爾雖然是外國人，卻對日本文化多有涉獵。他的父親早年當兵駐紮日本，因此小時候霍爾經常看到許多父親從日本帶回來的事物，對日本文化耳濡目染，他本身也對「奧之細道」非常有興趣。所以當他設計幕張的社區公寓時，就將「奧之細道」的概念表現在社區開放空間裡，整個社區以四棟公寓大樓圍成中庭空間，走入其中，有如走進「奧之細道」。
他在社區開放空間裡設置了四間小屋，東邊小屋位於屋頂上，小屋傾斜的角度剛好正對太陽升起的位置，因此小屋又稱為「日昇之屋」；西邊的小屋則像是一座城門，也像是守衛室，是社區的管理警戒中心；南邊小屋又稱「憂鬱之屋」，依照日本人傳統，人死後要在家停屍一天哀悼，也讓親友可以聚集憑弔，但是現代住宅單元空間狹小，已經無法停屍供人哀悼，因此社區的人就可以利用南邊的「憂鬱之屋」來進行儀式；北邊的小屋位於中庭水池邊，其實就是一座現代版的茶屋，茶屋一部分懸於水池之上，藉著茶屋底部的玻璃窗，可以讓光線經過水池，反射進入茶屋內，映照在茶屋的天花板上，呈現水波的紋路，因此這座茶屋被稱作「水映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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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爾的「水映之屋」是現代版的茶屋，圖中前方是「水映之屋」，後上方是「日昇之屋」；攝影/李清志 | 西邊小屋是守衛室，也像是整個社區的城門；攝影/李清志 |
這樣的茶屋極富現代感，但是據說霍爾靈感源自於京都龍安寺的枯山水庭園，呈現出一種茶屋的神秘禪意。有趣的是，這樣一座現代茶屋竟然出自於一位外國建築師之手筆，令人敬佩，嘖嘖稱奇！
方丈記私記
日本中世是個地震、火災與戰爭頻仍的動亂時期，當時沒落貴族鴨長明感悟世界的動亂災變，隱居在方丈小屋中，觀看並記錄這個世界的動盪。當時京都也飽受五大災厄的悲慘境遇，天災不斷，隨處可見屍骨曝晒，《方丈記》揭示了人世無常、生存不易的現實，並且轉而過著隱士生活，清貧簡約，不與世爭；日本戰後廢墟中，民不聊生，小說家堀田善衛也寫下了《方丈記私記》，向中世尋求生存之道。
有趣的是，最近的日本人似乎也感悟到世事的無常，天災人禍的接連發生，因此又時常談起了《方丈記》。最特別的是，二○一八年暑假備受矚目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其中位於里山美館的特別企劃展，就是以「方丈記私記」為主題，要求參與競圖的藝術家、建築家們，以「方丈」（四帖半榻榻米）的空間，創造出不同的生活需求。
事實上，日本藝術大師杉本博司早就對於《方丈記》有過深刻的討論，在他的著作《直到長出青苔》一書中，就談到他親眼目睹紐約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摩天大樓毀於一旦，人命如草芥，瞬間消失在煙灰中。因此他提到鴨長明的《方丈記》，問道：「人到底需要多少土地？」人一生努力賺取金錢，購買豪宅土地，到頭來只需要一塊小小的葬身之地而已。
如果能像鴨長明隱居方丈空間，若想去別的地方旅行，就將移動小屋移居他處；沒有財產，不會引起竊賊覬覦；沒有官祿，也不會招來人嫉妒，心無羈絆，坦率超然（日本這些年的天災人禍頻仍，的確也影響了房地產的購買意願）。
杉本博司的空間，讓人們在混亂的世代，有一個安靜清醒的心；攝影/李清志
茶洒 金田中
「方丈記」這樣的清貧安樂思想，似乎對杉本博司帶來創作上的影響，他在二○○八年與建築家?田倫之成立了「新素材研究室」，開始進行空間建築的研究；二○一三年他在東京表參道設計了「究竟頂」與「茶洒 金田中」，那是一座位於華麗都會世界中的一處淨土，走進巨石堆砌的巷弄，充滿哲學趣味的「究竟頂」就掛在屋頂上。所謂的「究竟頂」是禪寺佛寺屋頂的形式，例如金閣寺第三層屋頂就被稱作是「究竟頂」。杉本博司曾經設計一座亮面不鏽鋼的「究竟頂」，安置在法國南部酒莊的藝術園區。不過在表參道的案子裡，他把「究竟頂」倒過來，吊在屋頂上，呈現尖端朝下的狀態，讓人感受到一種神秘的張力。
要前往杉本博司設計的茶屋，必須經過尖銳的「究竟頂」，這也是杉本博司的作品；攝影/李清志
杉本博司對於巨石有種莫名的喜愛，他觀看過去日本歷史的城牆以及古墳，都有巨石的大量使用，例如大阪城的巨石城垣，便是採集自小豆島、犬島的巨石。杉本博司曾說，見到這些天然的巨石，「瞬間，我被巨石所征服。巨石釋放出強烈的磁力，讓我完全聽命於它，遵循它的意志」。從熱鬧的表參道進到巨石的巷弄，似乎是進入一個沉靜的古墓中，然後穿越時空，到達另一個靜謐的世界。
巷道的盡頭處，轉個彎，就可以看到隱藏在大樓後方的狹長茶屋，令人十分驚豔！茶屋是狹長的，庭園也是狹長的，所有人在茶屋就坐在兩排階梯狀的座位上，看著長長的庭園，就像龍安寺方丈庭園的枯山水一般。有趣的是，茶屋內有一扇窗戶是朝內的，窗戶平時是關閉的，但是打開時，赫然就看見那座吊在屋頂上的「究竟頂」，好像某個空間數理方程式所構成的蟲洞，讓不同的空間連結在一起。
二○一四年他在威尼斯展覽了玻璃茶屋「聞鳥庵」，同樣震驚了全世界，特別是特明玻璃圍成的方丈茶屋，似乎像是對極簡主義大師密斯（Mies van der Rohe）的玻璃屋致敬，凸顯了「少即是多」（less is more）的哲學意境。
坐在「茶洒 金田中」裡，忘卻表參道的繁華與虛浮，在這裡可以讓心靈回歸到最簡單的狀態，怪不得每天下午都有人躲到這裡，望著枯山水庭園發呆，讓自己煩亂的心情安靜下來，藉此重新充電。
茶洒 金田中；攝影/李清志
江之浦測候所
杉本博司的作品「江之浦測候所」，這座類似建築博物館的空間，並不稱作是博物館或美術館，而是稱之為「測候所」，意思是人在這座空間裡，可以藉著對於自然四季變幻的觀察（測候），重新去界定個人在宇宙中的意義與價值，可說是一座非常具有禪意的園區。
杉本博司在「江之浦測候所」中，也依照茶聖千利休的「待庵」茶屋模式，建造了一座「雨聽天」茶屋，茶屋望出去正好是春分秋分日出的方向，茶屋的入口前石階，採用光學玻璃材質，有如他在直島護王神社所建造的階梯一般；靠海邊懸崖上，杉本博司也建造了光學玻璃的硝子舞台，有如京都清水寺的懸造式舞台，眺望他兒時記憶中，搭乘湘南電車從熱海到小田原，穿越眼鏡隧道時，所看見的相模灣海景。
事實上，在這座園區中，有許多關於記憶的軸線，「夏至光遙拜藝廊」是一條望向夏至日出位置的長廊，藝廊上掛著杉本博司的《海景》作品，那是他記憶中的相模灣，在這裡記憶與現實相互交錯，長廊中的時光有如穿越時空的隧道。
「冬至光遙拜隧道」是一條古墓般的隧道，杉本博司一直對歷史上那些巨石構成的古墓感到震撼，隧道入口其實就是古墓般的入口意象，代表著冬日萬物的死寂，穿越隧道可以看到一口井，然後望見隧道盡頭冬至的日出，隧道盡頭無止盡地通向天邊，還好在這之間，放置了一顆「關守石」（stop stone），讓人無法在光線的吸引下，不知不覺地通向永恆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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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本博司說：「我想做出一個遺跡，以毀滅後的美作為前提來設計建築。」他認為江之浦測候所是他人生集大成之作，幾千年後，即使設計者的名字被遺忘也好，「比起要讓世人知道建築師是誰，我只希望它就這樣靜靜地留在世上。」就這樣，所有日本歷史的建築特色，都在這裡被安靜地呈現出來。
我其實最喜歡「江之浦測候所」裡的「關守石」，那是一顆石頭綁上繩索，在昔日茶屋裡代表著「禁止進入」，不需要人出聲制止，也不需要煞風景的禁止標誌，那是一種寧靜自制的符號。這種寧靜、自制的心境，相信也是這個動亂無常的年代，世人所需要追求的境界。
（摘自《東京未來派2》〈東京的避世茶屋〉，時報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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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面、文字提供：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整理：王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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