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中][專欄] 心裡有樹

最近碰到一些喜歡台灣的日本人，常喜歡問我一個問題：「為什麼每個台灣人都有英文名字？護照上也會記載嗎？」原因當然很多，前陣子台灣的網路上也流傳過一篇討論這件事的文章。我稍微解釋了一般來說的理由以後，仍令這些日本人覺得有趣。因為日本人即使出國留學，也是繼續用日文發音的羅馬拼音讓外國人叫他們，不會特別取個外國人的名字。最後，他們說出了個令人莞爾的自嘲結論——難怪日本人的英文總是學不好，因為連英文名字都不想取，怕自我介紹也念不好。

來到日本的台灣人，不少人（如我）會用日文名字當作暱稱。反正既然都是取外文名字，那麼也沒人規定一定得是英美語系國家的名字吧。在日本的學校與朋友之間，大家便用我這個日文暱稱喚我。而在職場上，因為講究正式場合的規矩，日本人仍喚我的姓氏為張桑。至於當我登入網路和台灣的朋友與家人聯繫時，他們又有另外喚我的方式。

同一個我，在不同的時空，彷彿分裂出許多細小的單位。在那裡居住的我，門牌掛著不同的名字，從每個人的眼裡看來，也存留著不同版本的我。

自從我把英文名字改成日文以後，過去在台灣，喚我英文名字的大學友人們，這些年來也都改了對我的暱稱。唯一剩下一個，仍堅持喚我英文舊稱的，是以前在台灣學日文的家教老師。倒不是他覺得我用日文暱稱有什麼「違和感」，而是他說，他年紀大了，名字都不一定記得住了，既然好不容易記住，就難以更改。因此每次跟他通信時，看見他信起頭喚我的方式，以及我回信時的署名，都感覺有點時空錯亂。

但其實，我也有著這種不管別人叫什麼，我就是想要那樣稱呼對方的堅持。像是原本翻譯成「東京天空樹」的TOKYO SKYTREE，後來因為發現對岸已經搶先把天空樹的名字給註冊了，只好被迫改成「東京晴空塔」，但我仍私心喚它東京天空樹。

想必TOKYO SKYTREE的日本營運公司也心裡有數，明白「樹」的意象才是原來希望傳遞的真諦。因為「塔」是沒有生命的，唯有用「樹」才象徵著四季如世代的循環。同時也呼應天空樹所在地的墨田區，仍保有未被過度開發的綠色環境，下町風情。另外，天空樹的建築力學以細枝圓管架構而成，就像是大樹的枝幹交錯又開散的結構，也是取名為樹而非塔的理由。

因此，即使知道改名了，我仍偏執。如同相信，歡喜的那個人，有一天，彼此終於喚起了別人不會呼喚的專屬暱稱時，心裡就有了一棵樹。一夜之間，將被甜蜜滋養，從泥土裡拉拔而起，奔向天際。

本文轉載自：《SENSE》張維中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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