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巴黎][瓦礫]留學生日記-對面的眼光

 

圖片說明：在移民區的塗鴉

男人帶著女人來我工作的協會，詢問關於法語課程的問題。他穿著正式的外出禮服。亮面厚呢絨外套與長褲一絲不苟，雙手似乎裹著白色的手套，斜戴一頂顏色材質都搭配完美的帽子，頸間的圍巾簡潔地交紮在胸口。說話的聲音清晰、語調溫柔又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優雅的氣質，儘管有點沙啞，一時間卻很難聽出實際年齡。

但櫃檯兩位同事看來卻有點緊張。原因無他，男人的臉已經完全被燒傷疤痕吞噬，雖然癒合相當完善，五官已經難以清楚辨認。女人一進來之後便向我們投來疑慮的眼光。我心裡冒出來唯一的想法，是必須檢查自己有沒有表現出任何冒犯之意。

法國是個對歧視非常敏感的地方。儘管這個舊世界社會仍然充滿了階層分化的線索，至少在國籍和種族上還維持著一定程度的制度禮節。在這裡，歧視或種族主義是相當嚴重的罪名，直接而明確的歧視語言，頂多在私底下的對話或街頭飄散的傳單上偶遇，公開宣揚則有可能讓任何人吃上刑責。當然，情況並不只像表面那樣簡單明瞭。

圖片說明：象牙海岸人民在巴黎街頭抗議法國政府介入內戰

站在一家朋友推薦的餐廳前面，我問道來開門的侍者還有位置嗎？在我之前，一路看著店家菜單過來的家庭五口已經就座。「不好意思，我們已經沒位置了」侍者說。我看了一眼，落地窗內只有三兩個散客，整個吧台的服務生倒是都看著我。於是我點頭表示理解之後就離開。在這之前，法國才剛爆出警察暴力驅趕非法移民佔居的事件，羅姆人驅逐政策也鬧得正熱。只是日常生活裡一切照舊，房東向我抱怨某個房租已經遲交半年的外籍住戶，據說在城市邊緣被驅趕的羅姆人開始轉進我家附近擺起攤販，陳售一些不由得讓人覺得來歷很怪的貨品。

翻找幾頁資料以後，正打算向男人回報資料。一抬頭，發現我和他的距離只剩下一個櫃檯的寬度。男人臉上的每條傷痕與粉紅色的皮肉清晰可見，眼珠周圍是看來極為脆弱的深紅色皺皮，深陷在彷彿面具的傷疤與新皮之下。嘴唇幾乎已經消失，鼻樑只剩下大約一半。

圖片說明：被遣送出境者之血

關於歧視的故事，怎麼講也講不完。但讓我意外的是，在這裡最露骨的，永遠是少數族群間的彼此歧視。本區常有阿拉伯人專搶華人的傳聞，既有一些搶劫的事實為證，卻也是伸展敵意的手段之一。華人仲介向我介紹這房子的好處，是既不住阿人也沒有黑人。這不時讓我想起遙遠的家鄉。而那些歧視的語言也不需遠求，在本地居住的台灣人之間，似乎從來就不曾少過。

而其實我並不因為和男人突然的近距離接觸而驚訝。因為在層層疊疊的傷痕下，我得以直視他的雙眼。他的眼光裡沒有恐懼、沒有疑惑，也沒有畏縮。從那裡面透映出來的，是男人與這個社會的彼此認可，我頓時有種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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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文／瓦礫

「寡聞鮮行，寥無旨趣，曲殊無高處，傲物晦生荒」
旅居巴黎，是個博士生。一個人住在移民區邊緣，家裡莫名成為留學生貓中途。朋友皆稱「巴黎土地公」


部落格：讀稱戲局